當六玉兒的身影重新在公寓客廳里凝實,那股濃重的油彩與腐臭味還在鼻尖縈繞未散,讓她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月光,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狹長的亮銀。
一道身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仿佛一尊完美的、沒有生命的雕塑。他沒有開燈,就那么融入在黑暗里,周身的氣場卻比整個絕命美術館的陰森加起來還要壓抑。
六玉兒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那點剛從游戲里帶出來的緊張感,就被一種熟悉的、想捉弄人的心情取代了。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踩著重重的步子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沙發都陷下去一大塊。
“喂,大半夜的不開燈,是想給我個驚喜嗎?”
亞利托克的身軀微不可察地一僵,緩緩側過頭。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那雙幽白的眼眸在黑暗中,像是兩團燃燒的冷火。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從她的頭發絲一路檢查到腳尖,確認她完好無損后,周身的低氣壓才稍稍收斂了些。
六玉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嘴,換了個話題:“我跟你說,我剛剛去了一個超——沒品位的美術館!那個獵殺者,簡直是對藝術的侮辱!”
她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她畫畫居然用血!臟死了!而且畫得巨丑,里面的怪物一個個歪瓜裂棗的,還不如我幼兒園的涂鴉!”
亞利托克靜靜地聽著,邏輯核心在飛速處理著這些信息:獵殺者、畫畫、血、丑。
“最可氣的是,”六玉兒說到這里,突然湊近了些,一臉憤憤不平,“她居然還敢畫你!把你畫得又土又丑,那身衣服什么品味啊!我看了都想撕了那幅畫!”
亞利托克徹底愣住了。
他抓住了重點,卻完全無法理解重點背后的邏輯。她在那樣的險境里,在意的……居然是自己在一幅畫里的形象?
他張了張嘴,本想說些關于人道惡鬼的危險性和領域的注意事項,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干巴巴的:“我……沒穿過那樣的衣服。”
“我知道你沒穿過!”六玉兒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所以她才該死啊!我喜歡的人,也是她能亂畫的?還畫那么丑,簡直不可饒恕!”
我、喜、歡、的、人。
這幾個字像一道無形的烙印,狠狠燙在了鬼劍之主的心上。
【警報:所有權概念“我喜歡的人”載入。】
【分析中……關系定義……權限……責任……】
【錯誤!數據沖突,邏輯模塊過載。】
他猛地轉回頭,不再看她,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強行切換話題:“你晉升了。”
“哦,對!”六玉兒這才想起來,興奮地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一團柔和的綠色火焰悠悠燃起,“你看你看!綠眼惡鬼!厲不厲害?”
那綠色的火焰映在她亮晶-晶的眸子里,顯得格外有生氣。
亞利托克的視線卻落在了那火焰的根源上。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面混雜著另一只惡鬼駁雜、污穢的殘魂氣息,像是一塊完美的黑曜石上沾染了泥點。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感,從他那顆僅剩的心臟里升騰而起。
他不喜歡。
他不喜歡她的力量里,摻雜著任何不屬于他的東西。
那雙幽白的眼眸深處,火焰跳動了一下,周圍的空氣溫度驟然下降。
六玉兒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手上的火焰“噗”地一下滅了。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怎么了?我變厲害了,你不高興嗎?”
亞利托克沉默著,沒有回答。
“哼,小氣鬼。”六玉兒收回手,抱在胸前,扭過頭去,留給他一個氣鼓鼓的后腦勺,“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想我變強,怕我以后不依賴你了。”
亞利托克感覺自己的邏輯核心快要燒了。
他明明是在意她被別的惡鬼力量“污染”,可從她嘴里說出來,怎么就成了這種……完全無法反駁的理由?
最終,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沒有。”
“就有!”
“……沒有。”
“你就有!你就是吃醋了!”六玉-兒猛地轉回來,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篤定。
亞利托克徹底說不出話了。他發現自己面對這個詞,比面對“告白”還要無力。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像個被戳穿心事的別扭少年。
看著他這副模樣,六玉兒的氣瞬間消了,嘴角忍不住向上翹起。她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他胸口那個已經愈合如初,卻永遠留下了一道疤痕的位置。
“算了,看在你這么緊張我的份上,原諒你了。”她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不過,下次再有不高興,要直接說出來,聽見沒?不許再玩‘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戲了,我的鬼主大人。”
溫熱的指尖隔著衣料傳來若有若無的觸感,像是一根羽毛,在他心上最敏感的地方輕輕搔刮著。
亞利托克呼吸一滯,在徹底失控變成怪物形態之前,猛地站起身,背對著她,聲音生硬地扔下一句“我還有事”,身影便憑空消失了。
客廳里,只留下六玉兒得意的輕笑聲,在安靜的空氣中回蕩。
……
另一邊。
城市某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梅麗莎趴在一張巨大的畫布前,瘋狂地揮舞著畫筆。
她的那身血色長裙已經破爛不堪,空洞的眼眶里流淌出黑色的血淚,整個人散發著怨毒與衰敗的氣息。領域被破,她的力量十不存一,連形態都幾乎無法維持。
“該死的女人……該死的野蠻人……”她神經質地呢喃著,畫筆蘸著從自己傷口流出的血液,在畫布上涂抹出一張扭曲而痛苦的臉,那張臉,正是六玉兒。
“我要把你畫進我最痛苦的作品里,讓你永生永世都在我的筆下哀嚎!我要……”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地下室里的氣溫,不知何時已經降到了冰點。那刺骨的寒意并非來自物理層面,而是一種能凍結靈魂的絕對壓迫感。
一道修長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后。
梅麗莎的身體僵住了。這股氣息,她永生難忘。
是……鬼劍之主!
極致的恐懼之下,竟催生出破釜沉舟的瘋狂!梅麗莎猛地轉過身,空洞的眼眶死死“盯”著亞利托克,發出一聲尖嘯!
“是你!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那個賤人早就成了我的顏料!”
她將手中那支殘破的畫筆狠狠擲向亞利托克,畫筆在半空中爆開,化作漫天血霧,血霧中伸出無數只扭曲的手臂,抓向亞利托克的面門!這是她殘存的所有力量,飽含著最惡毒的詛咒!
亞利托克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幅畫上。
面對撲面而來的血手,他只是平靜地抬起了右手。
嗡——
狹長的黑色巨劍【魂噬】憑空出現在他手中,劍身上幽綠色的光芒一閃而逝,一股比寒冰更冷酷的劍意瞬間蕩開!
那些猙獰的血手在接觸到劍意的剎那,便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無聲地消融、氣化,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梅麗莎的瞳孔(如果她還有的話)驟然收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絕望。
“你的畫,很丑。”亞利托克終于開口,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下一刻,他動了。
那并非迅猛的沖刺,而是一種優雅到極致的劍舞。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瞬間掠過梅麗莎的身側,目標直指那面畫布。
【魂噬】的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比任何巨響都更令人心悸。
第一劍,輕靈如羽,精準地削去了畫布上六玉兒畫像的輪廓,仿佛用無形的刻刀將其從背景中剝離。
第二劍,快如閃電,無數道細密的劍光交織成網,將那張扭曲的面容切割成了無數均勻的方塊,卻未傷及畫布分毫。
第三劍,沉重如山,劍鋒帶著碾碎一切的意志,緩緩壓下。
“不——!”
梅麗莎發出凄厲的尖叫,那畫是她怨念的集合體,是她最后的尊嚴!
然而,她的慘叫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在【魂噬】的劍意下,那幅被肢解的畫像,連同整面畫布,并非被撕裂,而是從物質層面被徹底“抹除”了。它們化作最原始的黑色粉塵,紛紛揚揚,最后歸于虛無。
亞利托克收劍而立,黑色風衣的衣角甚至沒有揚起一絲塵埃。
他緩緩轉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倒在地,精神徹底崩潰的梅麗莎。
“你沒有資格,描繪她的樣子。”
冰冷的話語,是最后的審判。他沒有殺她,因為對一個自詡為藝術家的瘋子而言,讓她活著,親眼見證自己的“藝術”被以一種最屈辱、最徹底的方式摧毀,比死亡要殘酷千萬倍。
“我……我的藝術……”梅麗莎失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消散的塵埃,卻只撈到一手冰冷的空氣。
亞利托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地下室里,死寂一片。
空氣中飄浮的黑色粉塵,是她藝術的骨灰。梅麗莎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因極致的屈辱而不住地抽搐。她能感覺到,自己作為惡鬼的本源,在那抹消一切的劍意下,已經出現了無法修復的裂痕。
她失去了一切。
那不僅僅是力量和領域,更是一個藝術家全部的尊嚴。
空洞的眼眶里,黑色的血淚早已流干。恐懼和絕望退潮后,一種更加粘稠、更加滾燙的情緒從靈魂的廢墟中緩緩升起,那是被碾碎了所有驕傲后,凝結成的、足以焚燒自己的怨毒。
就在這時,一抹病態的綠色,無聲無息地在地下室的陰影中暈染開來。
那綠光并不明亮,反而像是腐爛沼澤深處升騰的鬼火,帶著一股陳舊、甜膩的腐敗氣息。空間被撕開一道不規則的裂口,一個身影從中緩步走出。
來者身披一件由無數哀嚎靈魂面孔織成的病綠色長袍,兜帽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一雙閃爍著妖異紫色光芒的眼睛,漠然地掃過這片狼藉。
他沒有理會地上癱瘓的梅麗莎,而是饒有興致地走到那片被抹除的畫布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無一物的墻壁上輕輕拂過。
“嘖嘖,真是粗暴。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完全不懂得欣賞一件藝術品在毀滅瞬間的美感。”
他的聲音溫和悅耳,像春風拂過琴弦,可內容卻讓梅麗莎的靈魂都凍結了。
她猛地抬起頭,用那雙空洞的眼眶死死“盯”著來人。
“你……”
“噓。”
紫色的眼眸轉向她,那溫和的語氣里,多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
“一個問題,換一個機會。”他慢悠悠地走到梅麗莎面前,蹲下身,與她平視,“恨嗎?想不想看到亞利托克的冰塊臉上,出現痛苦、懊悔、絕望的表情?”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刻刀,剔開了梅麗莎所有的偽裝,直接戳在她最痛的傷口上。
怨毒在她的胸腔里瘋狂翻滾。
“想不想把那個讓你蒙羞的人類女人,變成一幅永不褪色、哀嚎萬年的絕美畫作?”
他繼續誘惑著,聲音里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
梅麗莎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那是極致恨意下擠壓出的音節:“我……要……撕碎他們!”
“撕碎太簡單了。”來者輕笑一聲,那笑聲讓長袍上的人臉都扭曲起來。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燃起一小簇紫色的火焰。
“我要你,成為足以‘污染’他的瘟疫。讓他付出一切,卻依然會失去所有的帶毒利刃。”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惡毒,卻又無比動聽。
“我要你,把你的痛苦、你的怨恨、你的瘋狂,當成顏料,為我畫一出好戲。一出名為……《鬼劍隕落》的曠世杰作。”
看著那簇象征著更高階位的紫色鬼火,梅麗莎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眶里,終于重新燃起了光。
那不是希望之光,而是地獄業火。
她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道身影,緩緩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頭顱。
“我的……主人。”
“很好。”兜帽下的男人滿意地站起身,紫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愉悅。
“那么,我們開始第一課。這出好戲的序幕,就從那位被鬼劍之主藏在心尖上的小姑娘開始吧。”
“六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