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定風波

銅鏡冰涼，邊緣雕著纏枝蓮紋，映著茜素紅紗帳透進來的、帶著暖昧光暈的日光。鏡面如水，清晰地倒映出一張陌生的少女容顏。

凌云——不，現(xiàn)在占據(jù)這具軀殼的，是定國公府嫡長女，林映雪了——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撫過鏡中人的眉峰。這張臉，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肌膚是久居深閨的細膩瑩白，五官精致，尤其那挺直的鼻梁和略薄而緊抿的唇，天然帶著一股不同于尋常閨秀的英氣。然而，最讓凌云感到心悸的，是那雙眼睛。

這雙屬于林映雪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極黑，此刻因為靈魂的置換，褪去了原主記憶中或驕縱或怯懦的神采，沉淀下一種近乎冰冷的銳利，如同寒潭深處淬煉過的刀鋒，沉靜之下蘊藏著難以言喻的鋒芒與滄桑。這眼神，與鏡中這張尚且青澀稚嫩的臉龐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矛盾而攝人的氣質(zhì)。

“大小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您再喝口參湯定定神吧？”一個帶著哭腔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無法掩飾的驚惶。

凌云，或者說林映雪，緩緩移開視線，看向床邊侍立的少女。梳著雙丫髻，穿著翠色比甲，圓圓的臉蛋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桃子。這是林映雪的貼身丫鬟，翠微。

屬于“林映雪”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正一圈圈地、帶著些許混亂和刺痛，與凌云強大的靈魂緩慢而堅定地融合著。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

定國公府——大魏開國功勛世家，世代簪纓，執(zhí)掌北境重兵，是唯一能在軍功威望上與如日中天的凌家分庭抗禮的存在。府邸坐落在京城勛貴云集的朱雀大街，門庭森嚴，朱門高聳。

父親林弘：現(xiàn)任定國公，執(zhí)掌大魏北境三鎮(zhèn)兵馬，威名赫赫。性情剛直冷硬如萬年玄鐵，常年戍邊，與家中子女疏離，尤其對這個曾以死拒婚、鬧得滿城風雨的嫡長女，更是失望多于親近。記憶里，原主林映雪對這位威嚴的父親，是畏懼多于孺慕。

兄長林澈：定國公府嫡長子，林映雪一母同胞的兄長。自小體弱多病，常年居住在京郊溫泉別院靜養(yǎng)，深居簡出。然而，在這紛繁復雜的林府中，唯有這位兄長，對原主林映雪是真心實意的愛護，是她心中唯一的溫暖港灣。

繼母柳氏：林弘在原配夫人（林映雪生母）病逝后續(xù)娶的繼室。出身江南書香門第，外表溫婉賢淑，舉止得體，將林府內(nèi)宅打理得井井有條，贏得了“賢良”的名聲。但屬于凌云的靈魂，卻從融合的記憶碎片深處，敏銳地捕捉到了原主潛意識里對這位繼母的深深忌憚和隱藏的怨懟。記憶中那些“不經(jīng)意”的挑撥離間，那些“溫柔關(guān)懷”下的步步緊逼，最終導向了那場慘烈的撞柱鬧劇——正是這位柳氏，在得知與鎮(zhèn)北侯府謝珩的婚約后，日復一日地在原主耳邊灌輸著“謝珩冷酷暴戾，殺人如麻，嫁過去定無好下場”的恐怖言語，生生將不諳世事、性情剛烈的原主逼上了絕路！

“大小姐？”翠微見林映雪只是盯著鏡中自己，眼神空茫銳利，久久不語，心中越發(fā)惶恐，捧著青玉碗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三日前大小姐一頭撞在廊柱上，血流如注、氣息奄奄的慘烈景象，還如同噩夢般烙印在所有下人的心里。

林映雪終于動了動。她沒看那碗?yún)抗庵匦侣浠冂R中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睛，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卻異常清晰：“鏡子……拿近些。”

翠微連忙將銅鏡捧得更近。

林映雪仔細端詳著鏡中的倒影，指尖從眉峰滑至下頜的輪廓線。這具身體還很年輕，充滿活力，沒有前世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沒有常年握刀磨出的厚繭，也沒有被朔風冰雪侵蝕出的粗糙。這是一具屬于閨閣貴女的身體，嬌嫩而脆弱。

就在這時，門簾被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掀開，一個穿著深褐色團花褙子、面容嚴肅刻板的婦人走了進來。她是柳氏身邊的得力管事嬤嬤，姓趙。

趙嬤嬤的目光在林映雪身上快速掃過，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隨即垂下眼，語氣平板無波，卻隱隱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催促：“大小姐醒了就好。夫人請您移步花廳，商議一下……謝家退婚的‘善后’事宜。”“善后”二字被她咬得略重，帶著一種“看你惹出多大麻煩”的意味。

林映雪緩緩抬起眼瞼。她的動作很慢，但當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完全看向趙嬤嬤時，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趙嬤嬤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撞柱前的大小姐，眼神是驕縱的、憤怒的、絕望的，卻從未有過此刻這般……平靜得令人心悸的銳利！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最深處的算計。

林映雪沒有立刻回答。她伸手，端起了翠微一直捧著的青玉碗。碗壁溫熱，參湯的香氣氤氳。她看著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然后，手腕輕輕一抬，將碗底穩(wěn)穩(wěn)地磕在旁邊的紫檀木小幾上。

“叮——”

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像某種宣告。

她這才抬眼，目光再次落在趙嬤嬤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金鐵交鳴：

“回去告訴夫人，”她的唇角似乎極淡地勾了一下，卻毫無暖意，“謝家的退婚書，我接了。”

趙嬤嬤一怔，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撞柱前，大小姐可是抵死不從，甚至揚言寧死也不嫁（或不接受退婚）的！

林映雪無視她的錯愕，繼續(xù)道，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珠砸落玉盤：

“從今往后，我的事——”

她停頓了一下，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緊鎖住趙嬤嬤，清晰地吐出最后五個字：

“不勞外人費心。”

“外人”二字，被她刻意加重，像兩把冰冷的小錘，狠狠敲在趙嬤嬤的心上。

趙嬤嬤臉色瞬間白了白，被那眼神中的威壓和話語里的鋒芒刺得心頭發(fā)慌，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小步，仿佛被無形的氣勢推開。眼前這位死里逃生的大小姐，哪里還是從前那個任性沖動、輕易被人拿捏的閨閣少女？分明像是……像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煞神！

“是……是！老奴告退！”趙嬤嬤倉惶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眼睛，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退了出去，連應有的禮數(shù)都忘了。

翠微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小嘴微張，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她看看門口，又看看倚在床頭、神色淡漠卻氣勢迫人的大小姐，只覺得心臟砰砰直跳，又是害怕，又隱隱有種說不出的激動。

林映雪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重新看向銅鏡，指尖拂過鏡中少女年輕的臉龐，心中默念：

凌云已死，葬于雁回關(guān)的背叛與血污之中。

活下來的，是林映雪。

血海深仇未報，魑魅魍魎未除，這具身體，這林氏嫡女的身份，便是上天賜予她最鋒利的戰(zhàn)甲，最趁手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