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意。并非來自窗外淅淅瀝瀝、敲打著破敗窗欞的秋雨，而是從骨髓深處、從靈魂的每一道裂痕里滲出來的。蘇燼蜷縮在廢棄山神廟角落的干草堆上，單薄的粗布麻衣裹不住瘦削的身體，更裹不住那顆被前塵舊恨凍得堅硬如鐵的心。

她回來了。

從污名加身、烈火焚身的煉獄，回到了十五年前，一切尚未開始，或者說，一切即將重蹈覆轍的起點。

身體是十三歲的身體，青澀、單薄，還未被歲月的風(fēng)霜和同門的傾軋磨礪出堅韌的棱角。但靈魂，早已是前世那個背負(fù)著“妖道”之名，被唾棄、被焚燒的殘魂。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她蒼白的唇邊溢出，在空曠破敗的廟宇里，如同鬼魅的低語。

記憶的碎片，帶著灼人的痛楚，瘋狂地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師妹李昭昭那張?zhí)煺鏍€漫、寫滿信任的臉，在火光沖天的刑臺上，是如何一點點被怨毒和恐懼取代？她聲嘶力竭的控訴——“妖道蘇燼，殘害同門，勾結(jié)邪祟，其罪當(dāng)誅！”——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蘇燼的心臟，比那焚身的烈焰更痛百倍千倍。

信任？同門情誼？多么可笑！她傾盡所有守護的，最終成了刺向她最鋒利的刀。

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胸腔里盤踞、噬咬。她閉上眼，試圖平復(fù)翻涌的氣血和滔天的恨浪。

就在這時，廟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

蘇一猛地睜開眼。

視線所及，并非只有破敗漏雨的廟門和門外沉沉的雨夜。

在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倒塌的木門縫隙外，在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泥濘里，赫然“站”著一個“人”。

或者說，是一個勉強維持著人形的“東西”。

它身形佝僂，披著一件破爛不堪、濕漉漉的蓑衣，斗笠低垂，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部分，不是肌膚，而是……一團蠕動的、濕滑粘膩的黑色淤泥！那淤泥不斷滴落，融入泥水中，發(fā)出細(xì)微的“滋滋”聲，仿佛在腐蝕著地面。幾根慘白的、像是某種水生生物腐爛后留下的骨頭，胡亂地插在那團淤泥構(gòu)成的“肢體”上，勉強支撐著它不散架。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水腥、淤泥腐敗和死亡的氣息，隔著門縫洶涌地鉆進來，幾乎讓蘇燼窒息。

溺骸僧。

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蘇燼腦海，冰冷清晰，如同她與生俱來的本能。一種以沉溺腐爛之物為生、徘徊在污穢之地的低階精怪。它對活人無害，只會在雨夜尋找剛死不久、被丟棄的動物尸體。

但蘇燼的心卻沉了下去。

不是因為恐懼這低階的精怪，而是因為——她真的能看見了！

前世被誣陷的罪名之一，便是“生有妖瞳，可見魑魅魍魎，行邪祟之事”。她曾百口莫辯，因為那時的她，確實看不見這些常人無法窺視的存在。而如今重生歸來，這“妖道”的烙印，竟以如此詭異的方式，成了她的一部分！

諷刺，無比的諷刺。

那溺骸僧似乎并未察覺到廟內(nèi)有人，或者說，它對活人的氣息毫無興趣。它只是在門外的泥濘中徘徊著，像是在嗅探著什么。淤泥構(gòu)成的“手臂”笨拙地?fù)荛_一叢濕漉漉的野草，露出下面一只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已然開始腐爛的野兔尸體。

溺骸僧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如同溺水者喉嚨被堵住的“咕嚕”聲，仔細(xì)聽去，那殘響竟扭曲成某種詭異破碎的經(jīng)文腔調(diào)，在風(fēng)雨聲中幽幽飄蕩，如同為亡魂超度的邪異梵唱，聽得人骨髓發(fā)寒。它俯下身，那團蠕動的淤泥頭部裂開一道縫隙，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如同蛆蟲般蠕動的慘白利齒，貪婪地啃噬起那腐肉來。

“嘔……”生理性的厭惡讓蘇一胃部一陣翻江倒海。她強行壓下嘔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不能動，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響。現(xiàn)在的她，虛弱得連一個最低階的精怪都可能對她造成威脅。

她只能靜靜地蜷縮在角落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看著門外那詭異而惡心的進食場景。殘破油燈的火苗在她瞳孔深處跳躍，映照出那溺骸僧扭曲的輪廓，也映照出她眼中深不見底的寒潭。

這能看見志怪的能力，是詛咒？還是……重生附贈的、讓她在這條荊棘路上活下去的“禮物”？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世界在她眼中，已然不同。黑暗之中，潛藏著更多常人無法想象的污穢與詭異。而她，一個背負(fù)著“妖道”污名的重生者，注定要獨自在這條布滿荊棘和怪異的道路上踽踽獨行。

冰冷的恨意再次翻涌上來，與門外溺骸僧帶來的寒意交織在一起。她想起了那張清麗卻寫滿背叛的臉。

李昭昭……你現(xiàn)在，又身在何處？是否也帶著那破碎的記憶，在這同樣的雨夜里輾轉(zhuǎn)難眠？還是……正在某個溫暖的屋檐下，享受著師父的寵愛，天真爛漫，全然不知自己未來會犯下何等滔天罪孽？

蘇燼閉上眼，不再看門外那令人作嘔的景象。殘燈的火苗在風(fēng)雨的侵襲下，掙扎著，明滅不定，如同她此刻飄搖欲熄的生命之火，也如同她那顆被恨意和孤寂徹底冰封的心。

雨，下得更大了。敲打著殘破的廟宇，也敲打著她孤絕的重生之路。這“殘燈照孤影”的開端，預(yù)示著前路唯有黑暗、詭譎，與那不死不休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