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殿堂內死寂如墳。辭辛兒空洞的瞳孔里倒映著那朵滾落塵埃的牡丹，嬌嫩的花瓣貼著冰冷黑曜石，如同她摔得粉碎的癡妄。羽青仙人那句“絕靈廢體”的宣判，如同億萬根冰針穿透她的靈魂，將每一寸筋骨、每一縷魂魄都釘死在名為“不可能”的絕壁之上。

“不…不是真的…”破碎的氣音從她干裂的唇縫中擠出，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身體先于意識動了。她像一截被狂風折斷的枯枝，直挺挺地朝著那高高在上的白玉蓮臺撲跪下去！

膝蓋砸在黑曜石上，發(fā)出沉悶的痛響，她卻渾然不覺。

“仙長！”嘶啞的、帶著血銹味的哭喊撕裂了殿堂的寂靜，絕望如同潰堤的洪流，“求您！求您收下弟子！弟子…弟子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只要…只要能修煉！求您…給弟子一個機會！一個…一個機會就好！”她匍匐在地，額頭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咚、咚、咚”的悶響，很快便洇開一小片刺目的鮮紅。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滿殿弟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快意。紫袍長老眉頭緊鎖，眼中厭惡更甚。鶴發(fā)老嫗微微搖頭，眼中是淡漠的悲憫。魁梧中年男子則冷哼一聲，似是不屑。

唯有那位羽青衣袍的仙人。

他依舊端坐，淺灰色的眼眸平靜無波地俯視著下方那個如同螻蟻般瘋狂叩首的污濁身影。那目光里沒有憐憫，沒有不耐，甚至沒有一絲漣漪。只有一種徹底的空洞，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毫無價值的死物。那眼神比任何斥責都更冰冷，更殘忍。

辭辛兒額頭的血混著汗水和淚水，糊滿了她臟污的臉頰。她抬起模糊的淚眼，最后一次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唯一的希望。

羽青仙人薄唇微啟，吐出的字眼依舊清冷如玉碎，卻帶著終結一切的力量：

“聒噪。”

兩個字，輕飄飄落下。

一股無形卻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量瞬間包裹住辭辛兒，如同掃除塵埃般，將她那卑微叩拜的身軀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托起，然后——毫無征兆地，將她整個人從恢弘的琉璃殿堂中心，挪移到了巨大殿門的門檻之外。

轟隆！

沉重的、不知何種材質鑄就的、流淌著淡淡符文的巨大殿門在她身后緩緩關閉，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內里流淌的仙光、氤氳的靈氣、以及那個曾讓她魂牽夢縈的世界。

門縫最后閉合的瞬間，她只看到羽青仙人那漠然收回的、淺灰色的目光，以及蓮臺下，那朵被她遺落的牡丹，正被一位侍立的小童面無表情地用拂塵掃入角落的塵埃。

世界，在她眼前徹底崩塌。

天光刺眼。她赤著雙足，站在萬丈仙山入口處冰冷堅硬的玉白石階上。身后是隔絕的仙門，身前是云霧繚繞、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風吹過，卷起她襤褸的衣角，帶著刺骨的寒意。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鮮血混著污垢流進眼睛，視野一片猩紅模糊。

沒有哭喊，沒有嘶吼。巨大的、徹底的絕望如同最沉重的鉛塊，瞬間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壓垮了每一根支撐的神經(jīng)。腦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回響，是羽青仙人最后那兩個字——“聒噪”、“絕靈廢體”、“沒有一絲一毫可能”……這些字眼瘋狂旋轉、碰撞，將殘存的意識攪得粉碎。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光亮，只剩下死寂的灰敗。身體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順著冰冷的臺階一級一級往下滑，赤足被粗糙的棱角刮破，滲出細密的血珠，她卻毫無知覺。只是本能地、機械地向下挪動，一步，又一步。靈魂仿佛已經(jīng)脫離了這具污濁殘破的軀殼，飄蕩在冰冷刺骨的虛無之中。

仙山奇峻，玉階漫長。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日頭從刺目變得昏黃，又漸漸隱沒在厚重的云霧之后。仙山特有的靈霧繚繞在身邊，帶著清冷的濕潤，卻無法浸潤她半分干涸枯死的心田。她只是麻木地向下滑行、跌落，任由尖銳的石階邊緣割裂她的腳掌和小腿，留下蜿蜒的血痕，如同一條瀕死的、被拖行的蟲。

終于，腳下堅硬的觸感消失了。

她滾落在一片松軟的、帶著泥土和腐葉氣息的地面上。冰涼濕潤的泥土沾滿了她襤褸的衣衫和流血的傷口。這里已是仙山最外圍的山腳，高大的古木遮蔽了最后一絲天光，幽暗的林間彌漫著淡淡的瘴氣和夜露的寒意。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十二峰毒瘴白爬了。

玉階跪拜白跪了。

地穴的奇遇…是催命的毒藥。

仙門…徹底對她關上了大門。

天地之大，她這具“絕靈廢體”，這縷“污濁纏魂”，該去向何方？還能去向何方？

死吧。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或許，死在這無人知曉的山林里，化為腐葉下的枯骨，就是她這可笑一生最“干凈”的歸宿了。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絕望徹底吞噬自己。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那一刻——

“呵…”

一聲極輕、極近、帶著一絲玩味、一絲了然、一絲蠱惑人心的慵懶笑聲，毫無征兆地在她耳邊響起。

不是來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在她那一片死寂的識海深處回蕩！冰冷沉寂的骸骨荒原驟然震動！那株萎靡的琉璃花苞猛地一顫，七彩幽光大盛！眉心深處的烙印如同被點燃的寒冰，爆發(fā)出刺骨的灼燙！

辭辛兒猛地睜開眼！

眼前，不足三尺之處，空間無聲無息地蕩漾開一圈肉眼可見的、如同水波般的漣漪。濃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從那漣漪的中心迅速暈染開來，瞬間吞噬了周圍林間本就微弱的光線。

緊接著，一只穿著墨色云紋長靴的腳，從那片純粹的黑暗中優(yōu)雅地踏出，踩在鋪滿腐葉的濕冷地面上，悄無聲息。

墨色的衣袍下擺如同流淌的夜色，暗銀的星屑紋路在昏暗中閃爍不定。然后是那具頎長挺拔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降臨的魔神，無聲無息地、完整地顯現(xiàn)。

依舊是那張超越凡俗、妖異絕倫的臉。冷玉般的肌膚在幽暗中仿佛自帶微光。眉骨高聳，眼尾上挑，破碎琉璃般的靛青色瞳孔深處，冰裂紋路幽幽流轉，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玩味笑意。薄唇左下角，那粒殷紅如血的小痣，在昏暗林間如同妖異的火星，灼人眼球。濃黑如瀑的長發(fā)中，那一縷醒目的銀絲，垂落肩頭，散發(fā)著詭譎的滄桑感。

他就這樣突兀地、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降臨在辭辛兒蜷縮的腐葉堆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周身縈繞著無形的威壓，讓林間夜梟的啼叫都瞬間噤聲。

“怎么？”他開口，聲音如同冰泉撞擊玉石，慵懶磁性，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勾魂攝魄的魔力，直接鉆進辭辛兒嗡嗡作響的腦海，“失敗了？”那破碎琉璃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狽與絕望，沒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絲了然和…興味。

辭辛兒渾身僵硬，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連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懼瞬間壓過了絕望。是他！那個地穴里的男人！那個在她識海留下冰冷烙印、輕描淡寫抹殺三人的魔鬼！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一直在看著？

男人微微彎下腰，那張妖異得令人窒息的臉龐湊近了些，靛青色的瞳孔緊緊鎖住她驚恐放大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艷麗到驚心動魄的弧度，那粒血痣隨之牽動，如同惡魔的烙印。

“想修仙？”他輕聲問道，聲音低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致命的誘惑。

辭辛兒如同被雷擊中，殘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修仙？這兩個字此刻聽來，如同最辛辣的諷刺，狠狠戳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眼淚混合著血污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呵…”男人又低笑了一聲，仿佛看透了她靈魂深處的掙扎與不甘。他伸出那只好看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冷白的指尖輕輕拂過辭辛兒被血污和淚水糊滿的臉頰，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卻讓她如墜冰窟。

“我可以幫你。”他緩緩說道，破碎琉璃般的瞳孔深處，幽光流轉，如同深淵在凝視。

辭辛兒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幫？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魔鬼？他能對抗仙人的宣判？能改變“絕靈廢體”？

“不過…”男人話鋒一轉，指尖停留在她眉心烙印的位置，輕輕一點。一股冰冷霸道的力量瞬間刺入！識海中那株琉璃花苞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猛地膨脹搏動，七彩幽光瘋狂流轉，骸骨荒原劇烈震蕩！劇痛讓辭辛兒眼前發(fā)黑，悶哼出聲。

“…需要交換。”他收回手指，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聲音帶著一絲惡魔般的愉悅。

交換？辭辛兒在劇痛和恐懼中找回一絲清明。她有什么？一個被仙門唾棄的乞丐，一個連靈魂都污濁不堪的廢體…她有什么資格和這個深不可測的魔鬼交換？

“我…我什么都沒有…”她艱難地、嘶啞地擠出破碎的字句，聲音里充滿了自棄的絕望，“爛命…一條…你要…便拿去…”

“哦？”男人挑了挑眉，靛青色的瞳孔里興味更濃，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他直起身，墨色的袍袖在昏暗中無風自動，暗銀星紋流淌。

“誰說沒有？”他輕笑，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慵懶，“你有。”

辭辛兒茫然地看著他。

“我將我的法術教給你。”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辭辛兒死寂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一種…能‘補天’的法術。”

補天？！辭辛兒的瞳孔驟然收縮！彌補天缺？難道…難道能彌補她這“絕靈廢體”的天生缺陷？！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她瀕死的心臟！法術！能修煉的法術！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中，被這個魔鬼親手點燃，妖異而熾熱！

“它，可以補上你缺失的‘天賦’，打通你盡堵的‘靈竅’。”男人破碎琉璃般的瞳孔深深凝視著她眼中燃起的、名為“渴望”的火焰，唇角的笑意愈發(fā)艷麗詭譎，那粒血痣紅得刺眼。“讓你這‘朽木’，亦可生花。讓你這‘污濁纏魂’，亦可…吞噬靈光。”

吞噬靈光！辭辛兒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膛！識海中的琉璃花苞似乎感應到她的激動，搏動得更加有力，貪婪地吸吮著她靈魂深處翻涌的欲望。

“不過，”男人再次強調，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法則之力，“需要等價交換。”

希望與恐懼交織。巨大的誘惑伴隨著更深的不安。辭辛兒死死盯著眼前這張妖異的臉，聲音干澀而顫抖：“你…你要什么？”她做好了付出一切、哪怕是靈魂的準備。

男人卻緩緩搖了搖頭。墨色的長發(fā)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那一縷銀絲在昏暗中劃過一道冷光。他破碎琉璃般的瞳孔里，幽光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盡頭，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冰冷的殘酷。

“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回響，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等你練會這法術…等你真正‘補’上了你的‘天’…”

他微微俯身，湊近辭辛兒因緊張而慘白的臉，溫熱的呼吸帶著一絲奇異的冷香拂過她的耳畔，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你自然就會知道，代價是什么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男人修長的指尖泛起一點深邃到極致的幽芒，快如閃電般點向辭辛兒的眉心！

“呃——！”辭辛兒只覺一股冰冷狂暴、充斥著無盡黑暗與玄奧符文的信息洪流，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瞬間沖垮了她脆弱的意識堤防，狠狠灌入她識海的最深處！

骸骨荒原在洪流沖擊下劇烈震動，無數(shù)慘白的骨殖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株扎根于顱骨頂端的妖異琉璃花苞，卻在洪流降臨的瞬間，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粘稠如實質的七彩幽光！無數(shù)細密的琉璃根系如同饑餓的魔蛇，瘋狂地探向那奔涌的黑暗洪流，貪婪地纏繞、吸吮、吞噬！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搏動，花瓣的邊緣甚至微微裂開了一絲縫隙，流露出更加深邃、更加邪惡的黑暗氣息！

劇痛！撕裂！膨脹！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強大的力量感，伴隨著無盡的黑暗知識，開始在她靈魂深處野蠻生長！

男人收回手指，看著辭辛兒痛苦蜷縮、渾身抽搐、眉心烙印劇烈閃爍的模樣，破碎琉璃般的瞳孔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墨色的身影在昏暗中無聲無息地變淡，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

“活下去。”最后一聲低語，如同來自九幽的嘆息，在林間回蕩，隨即徹底消散。

幽暗的山林，只剩下辭辛兒一人。她蜷縮在冰冷的腐葉堆里，身體因靈魂被強行灌注的痛苦而劇烈痙攣，意識在黑暗洪流的沖擊下支離破碎。額頭的烙印灼熱如同烙鐵，識海深處，骸骨在哀鳴，妖花在狂笑，一段段冰冷、詭異、充滿禁忌氣息的法訣，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她殘存的意識。

代價…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條通往“補天”的、唯一的“生”路，已經(jīng)在她面前鋪開。

縱然前方是萬丈深淵，是無間地獄。

她已別無選擇。

枯瘦的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黑暗中，那雙空洞的瞳孔深處，一點妖異的琉璃幽芒，正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重新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