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堂,氣氛凝重如鉛。青磚地面冰冷,高懸的“明鏡高懸”匾額在肅殺中透著一絲諷刺。兩班衙役手持水火棍,面無表情地肅立兩側,棍端包鐵的圓頭在微弱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堂下,擠滿了被臨時傳喚來的馬家老宅佃戶和附近的鄉民,人頭攢動,竊竊私語聲如同壓抑的潮水。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劣質煙草味和一種對未知審判的恐懼。
裴斯靖高坐明堂,青色官袍襯得他面如寒玉。他刻意將慕千塵那盒封存的“龍血竭”香膏放在了案角最遠處,仿佛那是一件會噬人的毒物。他目光沉凝,掃過堂下眾人,最后落在被兩名衙役押著、立于堂中央的女子身上。
馬若溪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棉襖,臉色蒼白,身形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額角的血痂和眼下的青黑訴說著牢獄的折磨,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那雙沉靜的眼眸,如同深潭,不起波瀾,只倒映著堂上冰冷的燈火。慕千塵那異香的沖擊余波猶在,頭痛隱隱作祟,但此刻,她的心卻異常平靜。這是她唯一的戰場,她必須贏。
“帶人犯馬若溪!”張成老捕快(為區分,稱張老捕)一聲高喝,聲震屋瓦。
人群一陣騷動,無數道目光如同探針,齊刷刷刺向馬若溪。鄙夷、恐懼、好奇、幸災樂禍……種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馬氏!”裴斯靖的聲音響起,帶著公堂的威嚴,刻意忽略了堂下的私語,“本官再問你!馬家老宅管事李張氏(李嬸兒)被殺一案,你有何話說?西廂房緙絲機下陳年血跡、新現噴濺血痕,你作何解釋?你身懷異術,織圖顯字,又是否與兇案有關?!”
問題尖銳,直指核心。每一個字都帶著無形的壓力,要將她釘死在“妖女”、“兇手”的恥辱柱上。
馬若溪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讓她頭腦更清醒一分。她抬起頭,目光不閃不避,迎向裴斯靖,聲音清晰而平靜,穿透了堂下的嘈雜:
“大人!民女冤枉!民女對李嬸兒之死,一無所知!西廂房緙絲機下血跡,民女昨日初醒方見,已向大人稟明!至于民女之能……”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下那些充滿懷疑和恐懼的面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此乃天賜,非為妖邪!民女愿以此能,當堂自證清白!更愿以此能,為大人、為這公堂之上所有心存疑慮者,重現李嬸兒遇害真相!”
“嘩——!”
堂下瞬間炸開了鍋!
“當堂自證?重現真相?她真會妖法不成?”
“聽聽!聽聽!死到臨頭還妖言惑眾!”
“縣令大人!別信她!燒死這妖女!”
“克死人的喪門星!就是她招來的災禍!”
叫罵聲、詛咒聲、驚恐的議論聲如同沸水般翻騰。抱孩子的年輕婦人更是尖聲哭喊:“就是她!就是她克死了李嬸兒!大人明鑒啊!”人群情緒激動,幾個壯漢甚至想往前沖,被衙役的水火棍死死攔住。
“肅靜!!”裴斯靖猛地一拍驚堂木!
“啪!”一聲脆響,如同驚雷,暫時壓下了喧囂。
裴斯靖目光如電,死死盯著馬若溪:“馬氏!公堂之上,豈容兒戲!你有何法當堂自證?若敢虛言,罪加一等!”他心中亦是驚疑不定。當堂重現真相?這簡直聞所未聞!但西廂房噴濺血跡的證實,又讓他無法斷然否定。
“民女所需,僅此而已!”馬若溪指向被衙役小心翼翼抬上堂來的那架蒙塵的緙絲機,以及旁邊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幾束顏色各異的絲線(靛藍、朱紅、玄黑、素白)和那把刃口帶著銹跡的梭刀。“請大人允民女,于堂上,再織一圖!”
再織一圖?在公堂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連裴斯靖都怔了一瞬。這女子……當真如此自信?還是……破罐破摔?
“準!”裴斯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倒要看看,她能織出什么!
衙役將緙絲機安置在堂中空地。馬若溪在無數道或驚疑、或嘲弄、或恐懼的目光注視下,緩緩走到機臺前。冰冷的木質感透過指尖傳來,帶著熟悉又陌生的觸感。她拿起梭刀,掂了掂重量,又捻起一縷靛藍色的絲線。
堂下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那雙蒼白卻穩定的手上。
馬若溪閉上眼,深深吸氣。腦海中,并非空白,而是飛速掠過所有已知的線索碎片:
李嬸兒仰面倒地的尸體,脖頸猙獰的豁口。
堂屋墻壁、桌椅腿上放射狀的噴射血跡(站立高度)。
西廂房墻角高處發現的、向下傾斜的噴濺血痕(坐/跪姿高度)。
李嬸兒緊握的、燒焦的紙角上血紅的“老”字。
王婆子“替死鬼”的哭喊與葬身火海。
張成(死去的捕快)夜探現場、被滅口。
昨夜那若有若無的詭異嗚咽聲……
還有……緙絲機暗格殘留的、那絲淡雅的檀香氣息!
這些碎片,如同散亂的星辰,在她極度專注的精神力牽引下,開始旋轉、碰撞、試圖歸位!頭痛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比任何時候都更猛烈,仿佛要將她的頭顱撕裂!她緊咬著下唇,甚至嘗到了血腥味,強迫自己進入那種玄之又玄的“通感”狀態!
嗡——!
腦海中的景象驟然清晰、放大!不再是單一的畫面,而是如同身臨其境般,重構出馬家老宅主屋和西廂房兩個空間的片段!但這重構,極其消耗精神力,如同在燃燒她的生命!
她猛地睜開眼!眼神空洞而熾熱,仿佛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指尖的梭刀和絲線!
“噌!”
梭刀引著靛藍色的絲線,狠狠刺入繃緊的經線之中!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韻律!
“噌!噌!噌!”
梭刀翻飛,絲線穿梭!靛藍色的絲線在她指尖如同有了生命,不再是勾勒靜態痕跡,而是開始構建場景!
首先出現的,是靛藍絲線緙織出的、主屋堂室的輪廓!粗獷的線條,勾勒出桌椅、門框的位置。接著,朱紅色的絲線如同血珠迸濺,精準地“點”在墻壁、桌椅腿那些放射狀噴射血跡的位置!高度、角度,與現場勘查完全一致!一個由朱紅血點標示出的、站立姿態的受害者輪廓隱隱成型!
“天爺!她…她真織出來了!是堂屋!是李嬸兒死的地方!”堂下有人失聲驚呼,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
裴斯靖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
但這只是開始!
馬若溪的手指沒有停!梭刀引著玄黑色的絲線,如同潑墨,在堂屋場景的旁邊,飛快地緙織出西廂房的輪廓!緙絲機的位置!然后,朱紅色的絲線再次出現,但這次,它們被緙織在墻角高處!飛濺的角度明顯向下傾斜!幾滴“血珠”甚至濺到了垂直的墻線上!一個由朱紅血點標示出的、坐姿或跪姿的受害者輪廓,清晰地呈現在西廂房的場景中!與堂屋那個站立的輪廓,形成了刺目而詭異的對比!
“兩個……兩個死人?!”堂下瞬間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更大的驚恐嘩然!
“西廂房也有?!誰?!”
“是…是王婆子說的替死鬼?!”
“妖法!這是妖法啊!”
裴斯靖的呼吸變得粗重,他死死盯著那幅正在飛速成型的、如同地獄繪卷般的緙絲圖譜,握著驚堂木的手指骨節泛白!兩個現場!兩個姿態的受害者!鐵證如山!
馬若溪的臉色已經蒼白如金紙,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滑落,混合著血痂,滴落在機臺上。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每一次梭刀的起落都如同在抽取她的骨髓!但她不能停!
素白的絲線被引入!它們在兩個場景之間穿梭,緙織出一條扭曲的、如同掙扎痕跡般的路徑!這路徑,從西廂房的坐姿受害者位置,一直延伸向……主屋!
緊接著,靛藍色的絲線再次出現,它們在西廂房的場景中,緙織出一個小小的、方形的輪廓——正是緙絲機下那個被撬開的暗格!一縷極其淡雅的、用近乎透明的素白絲線夾雜著極細的靛藍絲線緙織出的、若有若無的“煙氣”,從暗格中裊裊升起!象征著那殘留的……檀香氣味!
“暗格!那是什么?”
“煙?是鬼魂嗎?”
堂下徹底亂了套,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馬若溪的手指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視線模糊。她咬破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梭刀引著最后一點朱紅色的絲線,狠狠刺向圖譜中主屋那個站立受害者(李嬸兒)的手部位置!
在那里,朱紅的絲線緙織出一小片焦黑的紙角!紙角上,一個用更深的、近乎發黑的朱紅絲線緙織出的殘缺字跡——“老”字的上半部分,清晰顯現!
“火……燒的紙!李嬸兒手里抓的那個!”有眼尖的佃戶認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
圖譜完成!
一幅由靛藍、朱紅、玄黑、素白四色絲線交織而成的、驚悚而精準的雙重兇案現場圖,赫然呈現在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
堂屋:站立姿態的李嬸兒被砍殺,噴射血跡清晰。
西廂房:坐姿/跪姿的未知受害者被割喉,高處噴濺血痕確鑿。
扭曲的痕跡連接兩處。
暗格開啟,檀香“余韻”。
李嬸兒手中緊握燒焦紙角,上有“老”字。
所有線索,所有矛盾,所有指向“替死鬼”和更深秘密的證據,在這幅冰冷的緙絲圖譜中,纖毫畢現,無可辯駁!
“噗!”馬若溪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猛地噴出,濺落在冰冷的緙絲機臺和尚未完成的圖譜邊緣!她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扶住。她靠在衙役身上,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眼神渙散,整個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瀕臨崩潰的邊緣。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公堂!
方才的喧嘩、叫罵、恐懼,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連衙役手中的水火棍,都忘記了落下。
恐懼,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震撼所取代!
這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妖術”,這是……鐵證!是用絲線經緯織就的、無可辯駁的真相!它冰冷地宣告:李嬸兒是替死鬼!老宅深處,埋藏著另一樁更血腥的謀殺!兇手另有其人!
裴斯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他死死地盯著那幅染血的緙絲圖譜,又看向堂下虛弱不堪、嘴角溢血卻眼神依舊清亮的馬若溪。他的臉上,再無半分之前的冰冷與質疑,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被徹底顛覆認知的、山崩海嘯般的震撼!那震撼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握著驚堂木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什么“婦道”?什么“奇技淫巧”?什么“擾亂法紀”?
在這幅用生命和鮮血織就的真相圖譜面前,那些他曾奉為圭臬的信條,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不堪一擊!
“大……大人……”張老捕快的聲音帶著顫抖,打破了死寂,“這圖……這圖……”
裴斯靖沒有理會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堂下那些同樣被震撼得魂不附體的鄉民佃戶,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威嚴,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大堂中炸響:
“爾等,可都看清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向那幅染血的緙絲圖譜:
“此圖所示,便是鐵證!李張氏(李嬸兒)乃為人替死!真兇尚逍遙法外!西廂房內,更早之時,已有血案發生!那檀香之氣,那‘老’字之謎,那扭曲痕跡……皆指向真兇!”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被攙扶著的馬若溪身上,那眼神復雜無比,有震撼,有愧疚,更有一種被事實徹底折服的決斷:
“馬若溪!”
他聲音洪亮,字字千鈞:
“以絲為證,經緯鳴冤!你……無罪!”
“無罪”二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織女鳴冤,絲線為證!這被唾棄的“克夫煞星”,這被視為“妖女”的棄婦,在這公堂之上,以生命為引,以絲線為刃,終于……撕開了那污名的牢籠,為自己搏出了一線清白!
然而,馬若溪在聽到“無罪”二字時,渙散的眼神中并未有多少欣喜,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沾著血漬的手指,虛虛指向緙絲圖譜中西廂房暗格處縹緲的“檀香煙氣”,聲音微弱卻清晰,如同最后的控訴:
“大人……香……檀香……兇手……沾著……這香……”
話音未落,她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檀香?!
裴斯靖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猛地看向案角那盒被封存的、來自慕千塵的“龍血竭”香膏!一個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竄入他的腦海!
而堂下的人群,在短暫的死寂后,爆發出更加混亂的聲浪!這一次,恐懼中夾雜著對真相的渴求和對未知兇手的戰栗!
“替死鬼!真有替死鬼!”
“檀香?什么檀香?”
“是誰?!到底是誰殺了李嬸兒?西廂房死的又是誰?!”
“大人!要為我們做主啊!”
公堂之上,喧囂再起。但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幅染血的緙絲圖譜和昏死的女子身上。
絲圖驚世,冤情已明。但真兇的魅影,卻隨著那縷縹緲的“檀香”,遁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
裴斯靖看著昏厥的馬若溪,又看向那幅驚世駭俗的圖譜,再看向案角那盒詭異的異域香膏,眼神變得無比深邃。
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