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著點，冰坨子！”
赤霄咬著牙，從揉面的間隙里發出含糊不清卻得意洋洋的聲音，“錢是揉出來的！勁兒也是揉出來的！你那點花瓣瓣，嬌氣！”
他把一大塊被揉得發亮、彈性十足的面團猛地往案板上一摔！“啪！”一聲脆響，面團被摔得扁下去又迅速回彈。細碎的黍糠面撲飛濺起來，再一次無情地撲向旁邊已經凝固成泥塑雕像的顏淵臉上和頸項！面具冰冷而潔白的弧線上，也粘上了一層薄薄的黃灰。
顏淵的手指在金絲手套下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但那雙被黍糠粉糊住的金絲手套，終于不再僵硬地高懸。沾滿黍糠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滯澀地、如同帶著千鈞重量的石磨，朝著案板上那堆灰黃粘膩、飽吸油水的面團，一點，一點，極其屈辱地……挪了過去。他露在面具外的半張臉頰肌肉在細微地抽動，下唇幾乎要被咬破，雪白的牙印深陷。最終，那戴著手套、沾滿糠粉的手指尖，極其輕微的、帶著難以言喻的抗拒，終于輕輕地、點在了冰涼的面團上。
粘滑。冰冷。帶著難以言說的污濁粘滯感。
赤霄瞥見他這萬般艱難的動作，嘴角咧得更開了，尾巴甩得像個大風車，帶動著身后卷起的細微氣流都跟著混濁激蕩。他一邊粗暴地揉著自己手下那一團，一邊故意高聲嚷嚷，聲如洪鐘，震得面粉都在簌簌下落。
“使點勁啊！沒吃飯啊？你手上掛的是金絲兜兒還是尿布片子？”
終于，干了一陣子的活，終于豁出了一些生計。雖然對顏淵而言，不適感極其強烈，但赤霄是格外的高興。
至少，是有了錢了。
至少，不用再餓肚子，有口飯吃了。
“酸湯雞汁面……加雙份肉糜！這味兒絕啊！”赤霄吸溜得胡子上都是油星。
顏淵只盯著豁口的粗瓷碗邊緣一點洗不凈的陳年垢漬，喉結微動。
“看！”赤霄突然壓低嗓子，油汪汪的筷子尖挑開面湯上的蔥花，蘸著湯在油膩的木桌上畫了幾道符，
“后面那桌斗笠客，袖口藏鐵鉤！”
劣質桐油燈在油膩膩的梁下晃蕩，把“老秦記”三字匾額上的灰塵映得像某種活動的霉斑。空氣濃得化不開，汗酸、劣酒、陳年油垢、悶燉的廉價大骨頭湯，統統攪在一處，成了熱騰騰的催吐劑。
赤霄面前豁口的粗海碗里，湯水稀得只剩一層浮油，映著他那沾滿醬汁的兩撇胡子和心滿意足的臉。這偽裝是今早老秦頭順手丟給他的一塊舊膠泥捏的，粗糙又可笑，牢牢扒在他鼻梁下方。
顏淵對面那碗，同樣見底，碗沿豁口處一片頑固的深褐色垢漬像毒菌般黏附著，邊緣洗不凈的油亮。他的臉藏在半舊的兜帽里，遮住大半輪廓，唯有狐面在兜帽檐影下還露著一絲淡淡的冰冷。
他的手依舊會時常套起那副細絲手套，此但刻，它們正疊放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在周圍粗魯的喧囂和粗瓷碰撞的叮當聲中，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僵硬。
赤霄的筷子尖在渾濁的湯水里撈了幾下，猛地挑出一小塊指甲蓋大的、浸透了油的肥肉星子。“嗤溜”一聲響亮地吸進嘴里，又故意把油汁淋漓的面條砸吧得山響，粘在泥胡子上的油星簌簌往下滾落。
“好！老秦頭這祖傳雞汁湯頭……”他滿足地抹著嘴，故意壓低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順著渾濁的空氣蕩開，“配這新割的面……嘖嘖！香得要嘬舌頭！”他斜睨著顏淵，“喂，老…老弟！別光摳碗沿兒那點泥巴！吃了又吐不出來！”
“閉嘴。”
顏淵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悶得如同隔著棉花，每個字都像在努力壓制著什么翻騰的東西。他根本沒碰那碗沿。碗就擱在那里，像某種恥辱的標志。他露在兜帽外的下顎線條繃得死緊，牙關幾乎能聽到輕微的磨礪聲。
就在赤霄準備再嘲弄兩句時，他那雙滴溜轉的眼珠子倏地一凝。叼著半根面條的嘴不動了。油膩的筷子尖靈活地在桌面的陳年油垢上一蘸，在湯碗前一塊沒太多油污的空桌上飛快地拖動！沒有聲音，只留下幾道濕潤粘膩、深褐色的詭異痕跡——三道平行的短橫！
緊接著筷子尖又在短橫下方迅疾點出一個刺眼的小點！
幾乎在同一息！
赤霄的手“啪”地按在了筷子上！另一只油膩大手卻從桌下更快地探出！猛地攥住顏淵那只戴著細絲手套、疊放在桌上的手腕！赤霄的手掌更大，指根上覆著一層薄繭，滾燙而粗糲，帶著一股他剛才吃面留下的濃烈醬腥氣和油滑感，瞬間穿透了薄薄的細絲手套！
那溫熱油膩的觸感如同一條活蛆猛地爬上顏淵皮膚！
顏淵整個身體如同被電擊般劇震！胃里翻涌了一天一夜的東西終于壓不住，直沖上喉頭！就在他要不顧一切抽手揮開這惡心觸感的剎那——
“走！”
赤霄一聲低沉暴吼，如同悶雷在耳邊炸開！他攥著顏淵手腕的手猛地一發力，那力量極大，混合著油脂的滑膩感，硬生生將顏淵整個人從條凳上扯了起來！顏淵被他扯得向前一個趔趄，那條原本搭在膝上的袍角狠狠刮過桌腿邊一個堆滿廚余泔水的濕黏泔桶邊緣！
“嘩啦——啷！”
顏淵被巨力帶著向前撲出的同時，背后剛才的位置傳來令人牙酸的利刃破風聲！一道細長的幽藍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緊貼著剛才他腰背位置的空檔，兇狠地斜撩而過！若再慢一剎那，那一鉤子便要從脊柱縫里剖開！
顏淵甚至沒看清出手的人！只覺得身體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拖拽著朝狹窄廳堂通往后面伙房的破布簾子猛沖過去！眼前景物劇烈晃動！耳邊盡是赤霄沉重的喘息和自己混亂的心跳！油膩腥氣的汗味，混雜著他自己的嘔吐感和恐懼就這樣一下子撲面而來！
身后，則是驟然爆發的混亂慘叫、桌椅粉碎的爆裂巨響，以及數道緊追不舍、撕裂布帛般的銳利風聲！
布簾被赤霄合身猛撞沖開！簾后是黑黢黢散發濃重餿腐氣味的伙房！只有灶膛里埋著的柴火余燼透出一點猩紅的光，勉強映亮大堆臟污的土灶、劈柴墩子和堆積如山的枯枝干草！一個穿著油漬麻裙、嚇得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幫廚身影模糊可見。
“關灶門！”赤霄幾乎把顏淵甩進柴堆，嘶吼著反身猛撞向身后被鉤風撕開的破布簾位置！一只粗糲的大手已先一步兇狠地探出，五指間寒光閃爍，分明就是那奪命鐵鉤！
赤霄不管不顧，肩膀凝聚著一股蠻橫氣勁，如同瘋牛般迎著那鐵鉤直撞過去！
砰！咔嚓！
肩膀的麻布衣服被撕裂！那鋒利的鐵鉤并未深入血肉，而是鉤在麻布上被赤霄繃緊的肌肉卡住了片刻！這瞬間的遲滯，赤霄另一只手如同燒紅的鐵鉗，閃電般死死鉗住了那持鉤的手腕！腕骨堅硬！兩人撞進灶臺邊緣！粘滿陳年黑灰的土磚臺被撞得簌簌掉土！悶響中夾雜著骨頭劇烈撞擊硬物的聲響！
幾乎同時！
顏淵驚魂未定，眼角瞥見柴堆另一側通往豬圈的后門晃動黑影一閃！另一道瘦高的黑影不知何時已堵死了退路！手中寒芒直取其咽喉！
那細絲手套瞬間繃緊！
顏淵近乎本能地向后猛退，腳下一滑，踩中一團又軟又涼粘膩的東西——多半是剛才被驚嚇拋灑出來的隔夜爛菜葉子！強烈的惡心感讓他重心失衡向后栽倒！瘦高斗笠客的匕首卻如影隨形，帶起一道陰冷的銀線！
“滋啦——！”
匕首的尖端幾乎是貼著顏淵兜帽下的頸側劃過！精準地將他兜帽系帶一分為二！厚實的麻布兜帽如同凋零的樹葉滑落！
但狐面在灶膛黯淡猩紅的余燼光中徹底暴露！冰冷的玉色反射著微光，照亮了斗笠客眼中一閃而逝的愕然！
顏淵后背重重撞在堆積的枯柴上，柴枝發出斷裂的脆響！狐貍面具下的那雙眼睛，在兜帽滑落的瞬間，仿佛有兩簇被濃煙熏烤、凝固了億萬年的幽藍色寒冰驟然炸裂！
那并非驚駭，而是一種被層層剝開偽裝暴露于最污濁之地、被最下作鉤爪撕裂潔凈屏障后的、徹底冰封一切的極致狂怒！
手！那雙戴著手套的手還沾著剛才飯桌的油膩和此刻踩踏爛菜葉的粘滑！
他根本來不及思索！身體深處那被擠壓到了極致、被踐踏到了極致的本能，如同瀕死兇獸最后爆發出的利齒！金絲手套下的手指猛地插入身邊堆積如山的枯葉堆中！
嗡——！
一股無形的、微弱的卻如同初生嬰兒啼哭般清晰的生命脈動，被強行喚醒！從他指間迸發！決絕地壓榨這堆早已斷絕生機、只為焚燒的干枯燃料！
無數細微的、肉眼難辨的綠意芽點，在干燥枯朽的葉片脈絡深處被強行點燃！它們貪婪地汲取著顏淵指間壓榨出的最后一點微薄生氣，以一種自毀般的瘋狂膨脹！如同火藥桶里被強行填入的最后一粒火星！
枯葉堆驟然膨脹！發出密集如同萬千蟲蟻同時爬行的沙沙聲！那不是綠意生長，是殘存生命結構被強行沖擊、撕裂！干枯脆弱的葉片在瞬間的綠光閃動后，如同被吹爆的氣囊，以千百倍的瘋狂速度，片片鼓脹！崩裂！炸開！
噗！噗！噗噗噗！
無數細碎堅韌的枯葉碎片如同被強弓激射的箭雨！帶著干燥植物纖維被強行撕裂彈射的恐怖韌勁！瞬間爆發開來！
不是暗器！是無數高速彈射的枯黃葉片！如同瞬間掀起的枯葉風暴！劈頭蓋臉！
剛逼至顏淵面前、匕首去勢未盡，正欲刺穿這精美“面具”頭顱的瘦高斗笠客，猝不及防！
噗噗噗！
無數細小但如同鋼針飛蝗般的枯葉碎片瘋狂地砸進他的面門、脖頸！穿透他單薄的麻布外衣！他本能地慘嚎著抬手格擋！眼前瞬間被翻飛尖利如刀片的枯葉碎片完全遮蔽！鋒利的碎片邊緣劃破眼皮、臉頰！甚至有幾片徑直射進了他因為慘叫而張開的嘴中！痛楚與遮擋視線的雙重打擊下，他踉蹌后退！
另一邊，死死抓住鐵鉤手腕的赤霄和那持鉤壯漢正滾倒在那堆昨夜劈好、浸透了灶房水汽、暫時未干的柴垛旁！手臂糾纏，力量相持！鐵鉤在麻布下擦著赤霄的肩骨，鉤尖試圖狠狠扭轉！赤霄滿頭油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全身肌肉虬結！眼角瞥見顏淵這邊枯葉炸開的奇景，他眼神一厲：
就是現在！
他猛地側頭，脖子爆出條條青筋，朝著柴垛的方向狠狠啐出一大口腥濃的唾沫！唾沫準確地砸在垛邊一個不起眼的粗大竹筒上！那竹筒一端削得斜尖，另一端開著裂口，里面塞滿了不知名的暗紅色晶亮粉末——像是老秦頭偶爾用來給骨頭湯提色的廉價香料，但顆粒大得多，透著股刺鼻的辛氣！
噗！
赤霄趁機猛地張口！對著那幾點散落的晶亮粉末和他剛才啐落的唾沫星子！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為短促的、撕裂空氣般的吐氣！
“嘶——！”
指尖大小的一簇明艷火焰！如同被強行從干枯油脂中炸出的火星！瞬間在他唇齒間點燃、噴出！
呲啦——！
那幾點粘附唾沫的暗紅粉末遇到這股微弱但精純無比的火焰，如同干柴碰上了巖漿！
轟！
一團劇烈的、裹挾著刺眼白光和濃烈硝石的焦糊惡臭的橙紅火球猛地爆開！爆點距離那兩個廝打的壯漢不過三尺！
巨大的聲浪和氣浪混合著灼熱的金屬微粒噴濺開來！
火光乍現！比灶膛余燼猛烈百倍的白熾光芒瞬間吞噬了那片小小的空間！灼熱的氣流和灼燒的鐵屑、硝煙形成的巨大沖擊波狠狠撞在赤霄和那持鉤壯漢身上！
“嗷——！”
壯漢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雙眼瞬間被強光灼得暴盲！耳朵嗡鳴一片！滾燙的沖擊波和飛濺物將兩人如同兩片破布般猛地撞開，狠狠拍向兩側！
赤霄同樣被那劇烈的近距離爆炸震得頭暈眼花，耳中一片尖銳的長鳴！肩膀、胸前傳來被火焰燎燙和碎片刮傷的劇痛！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灶墻上，喉頭一甜！
顏淵也被那劇烈的氣浪掀得向后一滾，更多的枯枝碎屑和滾落的鐵鍋、破碎瓦罐砸在身上。他嗆咳著，艱難地撐起身。白玉面具上已沾滿灶灰、柴屑和不知名的油膩黑點，冰冷的光澤被徹底掩蓋。金絲手套早已污穢不堪，在灰燼和碎屑中摸索著支撐物。他抬眼，猩紅黯淡的光線下，那個持鉤的壯漢痛苦地翻滾著捂住焦糊淌血的面部和被沖擊波撕裂的左臂傷口，失去意識。那個瘦高的斗笠客也被炸裂沖擊波掃到，癱倒在柴草堆邊緣，滿臉被枯葉碎片劃爛的血口，一只手還試圖摸索丟落的匕首，卻被眼前煙塵嗆得猛烈咳嗽。
角落那個幫廚的伙計嚇得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赤霄背靠著冰冷粘膩的灶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燒喉嚨的痛楚和濃煙嗆咳。油汗混著硝煙塵土黏了他滿頭滿臉，鼻梁下那泥胡子早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他臉上幾道被灼熱氣浪擦出的細小紅痕和被碎木片劃開的傷口滲著血珠。胸口的布衣被爆炸撕裂，肩頭那本就糊著油污的麻布衣服破了更大一口子，露出了下方被鉤尖蹭出的長長血痕和邊緣翻卷的灼痕，皮肉焦糊，暗紅的血混著焦黑邊緣緩緩滲出，在那骯臟油膩的底色上洇開一片觸目驚心。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穿過翻騰的煙霧。目光越過地上哀嚎或昏迷的影子，死死定在對面那個剛剛掙扎站起的身影上。
顏淵也撐在柴堆旁急促地喘息著，兜帽完全散開，雪白發絲被汗水、油污和灰燼粘結成一綹一綹，狼狽地黏在面具邊緣和額角。那身價值不菲的云錦袍子早已失去了最后一點原色，沾滿了油膩、泔水殘渣、灶黑、硝灰、枯葉碎屑、粘稠的菜葉污跡和暗褐色的血點，衣擺方才被泔桶刮蹭的污穢暈開了一大片暗黃污漬，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混合惡臭。
而他那只戴著手套、此刻同樣沾滿黑灰爛泥的手，似乎還想拂去頸側剛才被匕首劃斷兜帽系帶時帶出的一道淺長血痕邊緣的黑灰，動作卻僵在半空。
赤霄的目光最終死死鎖在那副白玉狐面上——它依舊冰冷地覆蓋著顏淵的半張臉，然而那曾經光滑的玉色表面，此刻布滿了細密的灰黑油垢顆粒，如同被強行玷污的白玉。
赤霄咧開嘴，牽動了臉上的傷口，抽了口冷氣。他看著顏淵臉上那污穢滿布的面具，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那片混合著硝煙黑灰、鮮血焦痕和油膩醬汁、正緩緩擴大的暗紅濕漬。
無聲的寂靜中，仿佛只有彼此沉重的喘息在粘稠污濁的空氣里相互沖撞。
濃煙更甚，卷著柴火灰燼和燒焦頭發的焦糊氣，在狹窄骯臟的伙房里翻滾涌動。外面大堂里杯盤碎裂、桌椅崩塌、人被擊中時發出的悶響和受傷者的呻吟似乎已平息，只剩一片混亂后的死寂，隱隱摻雜著鎮上膽大者遠遠窺探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