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后續還應該在律師事務所中完善，事務所的掛鐘敲了十下，黎知恩盯著自己交疊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涂著淡粉色的蔻丹。這是今早小翠硬拉著她涂的，“就算離婚也要漂漂亮亮的“，小丫頭紅著眼睛說。

“傅太太，請再檢查一遍條款。“戴著圓框眼鏡的律師將文件推到她面前，“傅先生同意將法租界那棟洋房和五十萬元現金劃歸您名下。“

黎知恩沒有抬眼：“我說過，除了嫁妝，我什么都不要。“

對面的傅云深皺了皺眉：“知恩，別固執。這是你應得的。“

“應得的？“黎知恩終于抬頭看他，嘴角揚起一絲苦笑，“三年婚姻，換一棟房子和一筆錢？“

傅云深今天穿著深灰色西裝，領帶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條暗紅色，襯得他輪廓更加鋒利。他的金絲眼鏡反射著窗外的陽光，讓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當傅云深伸手從西裝內袋取鋼筆時，黎知恩注意到那是一只嶄新的派克筆，鍍金筆帽上刻著小小的“S.Y.“。

“新鋼筆？“她輕聲問。

傅云深手指微頓：“舒言送的生日禮物。“

這個親昵的稱呼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黎知恩的心臟。她看著傅云深用那支筆在離婚協議上簽下名字，字跡流暢如行云流水，沒有一絲猶豫。

輪到她了。黎知恩從手袋里取出母親留下的舊鋼筆，墨水有些暈開，但她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筆落下時，她仿佛聽見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徹徹底底斷裂的聲音。心里的期待在被一點點磨滅崩塌后，原來還會有那種感覺，這是為什么呢？黎知恩只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手續辦妥后，我會派人把你的東西送回黎家。“傅云深收起文件，聲音平靜得仿佛在談論天氣。

黎知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擺：“不必了。除了母親的玉鐲和我的嫁妝，我什么都不想帶走。“她頓了頓，“對了，祝你們幸福。“

傅云深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保重，知恩。“

走出律師事務所，八月的陽光灼熱刺眼。黎知恩站在臺階上，看著傅云深大步走向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車門打開的瞬間，她瞥見里面坐著一個穿淺藍色旗袍的身影。董舒言向傅云深招手，笑容明媚如朝陽。

黎知恩轉過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她沒有叫車，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直到雙腿發軟。路邊一家咖啡館的玻璃窗映出她的影子——蒼白的臉，空洞的眼神，像一具行尸走肉。

“小姐，要進來坐坐嗎？“侍者推開門問道。

黎知恩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間，她來到了蘇州河邊。河水渾濁，泛著油光，幾艘駁船緩緩駛過。她站在欄桿前，突然很想跳下去，讓這骯臟的河水洗去所有的痛苦和恥辱。

“知恩！“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黎知恩轉身，看見父親拄著手杖，顫巍巍地向她走來。老人的臉色比她上次見到時更加憔悴，兩頰深深凹陷，唯有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爸？您怎么在這兒？“

“我去傅家找你，門房說你...“黎父的聲音哽住了，“孩子，別做傻事。“

黎知恩這才意識到自己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欄桿。她急忙后退幾步，撲進父親懷里：“爸爸，我...我什么都沒有了...“

黎父輕拍她的背，就像她小時候做噩夢時那樣：“傻孩子，你還有爸爸，還有黎家。走，我們回家。“

——

黎家的老宅在城西，比傅家小得多，但處處透著溫馨。黎知恩少女時代的臥室還保持著原樣，窗臺上的茉莉花依然按時澆水，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一塵不染。

回家后的第三天清晨，黎知恩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小姐！不好了！“管家老陳的聲音帶著哭腔，“老爺...老爺昏過去了！“

黎知恩赤腳沖進父親臥室，看見老人倒在床邊，面色灰白，嘴角歪斜，右手無力地抽搐著。她立刻認出這是中風癥狀，急忙指揮仆人將父親抬上床，同時派人去請醫生——因為她小產的緣故身體更不如以前，手總是會發抖，已經拿不穩銀針了。

“爸！爸！“她輕拍父親的臉頰，但老人已經失去意識，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醫生趕到后診斷是腦溢血，情況很不樂觀。黎知恩守在病床前，用棉簽蘸水濕潤父親干裂的嘴唇，輕聲講述自己童年的趣事，希望能喚醒他。但三天過去，黎父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第四天凌晨，老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然后漸漸微弱下去。黎知恩握著他的手，感受那粗糙的掌心一點點變冷。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時，黎父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爸——！“黎知恩的哭喊撕心裂肺，但這一次，再沒有人輕拍她的背安慰她，說她還有家了。

葬禮定在七天后。黎知恩強忍悲痛，親自操辦一切。她選了父親最愛的楠木棺材，靈堂布置得莊嚴肅穆，香燭長明。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商界同仁和黎家故舊。

黎知恩站在黎家老宅的靈堂前，手中的線香升起一縷青煙。父親的黑白照片擺在供桌正中，笑容凝固成了永恒。距離她簽下離婚協議才過去七天，命運又給了她沉重一擊。

“小姐，商會的周理事來了。“小翠輕聲通報。

黎知恩緩緩轉身。她穿著素白麻衣，發間只簪一朵白絨花，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但腰背挺得筆直。

周理事帶著兩個中年男子走進靈堂，敷衍地上完香后，目光閃爍地打量著黎知恩：“黎小姐，令尊走得突然，不知黎氏珠寶的股權和生意...“

“將由我全權接手。“黎知恩的聲音很輕，卻像玉石相擊般清脆堅定。

三人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其中蓄著八字胡的陳掌柜忍不住開口：“黎小姐，商場如戰場，不是女人該插手的地方。不如將鋪面盤給我們周大福，你安心拿分紅...“

“多謝陳掌柜好意。“黎知恩直視他的眼睛，“不過父親臨終前已將黎氏交托給我，我自當勉力而為。“

“可是資金周轉...“

“云南那批翡翠三日后到港，海關已經打點妥當。“

“新開的南京路鋪面...“

“裝修圖紙我已親自修改，明日動工。“

周理事臉上的假笑漸漸掛不住了：“黎小姐，恕我直言，沒有傅家的支持，黎氏恐怕...“

“周理事，“黎知恩突然提高聲調，“今日是先父喪禮，若諸位是來吊唁的，我感激不盡；若是來談生意的，請改日到商會詳談。“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三個大男人同時噤聲。正當氣氛凝固時，靈堂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黎知恩轉頭，看見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身影——傅云深一身黑色西裝站在門口，而他身旁，赫然是一身素色旗袍的董舒言。

黎知恩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機械地接過小翠遞來的新線香，走向那對璧人。

“節哀。“傅云深接過香，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消瘦的臉龐。

董舒言則直接得多：“黎女士，請允許我表達哀悼。云深很擔心你，所以我們...“

“多謝二位。“黎知恩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如同死水，“招待不周，請自便。“

她轉身開了，背影挺直如竹。沒有人看到，她藏在袖中的手正在劇烈顫抖，指甲已經將掌心掐出了血痕。黎知恩自嘲一聲，心中暗道：“有你在他身邊，他怎么可能關心我呢？不過是傅家人心中恩將仇報的愧疚罷了。”

“喲，這就是傅家少爺的新歡嘛。”“前老丈人葬禮怎么把新歡帶來，真是不識禮數。”“可憐這黎家獨女喔，被前夫一腳踢了，還死了父親，嘖嘖嘖……真是可憐喲。”“怕是這黎家女不合胃口哈哈哈哈……”

聽著賓客們的閑言議論和冷嘲熱諷，她心中更是苦澀。

葬禮結束后，黎知恩將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里，面前攤著厚厚的賬本。黎氏的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父親為了她的嫁妝幾乎掏空了流動資金，而最近一批緬甸玉石又被海關無故扣押。賬面上的數字觸目驚心，再這樣下去，不出三個月，百年黎氏就會破產。

黎知恩翻開父親留下的黑色記事本，突然在最后一頁發現一行潦草字跡：“云南騰沖，玉石張，可托生死。“日期正是父親中風前三天。

——

兩周后，黎知恩出現在了云南騰沖的玉石集市上。她沒有帶任何仆人，只雇了兩個當地向導，穿著最樸素的靛藍布衣，發髻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憔悴的面容使她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商賈家的倒霉媳婦。

“玉石張的鋪子在集市最里面，“向導小聲提醒，“但那老頭脾氣古怪，最討厭生人，尤其是...“

“尤其是女人？“黎知恩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半塊殘缺的玉佩，“把這個交給他。“

當玉石張看到那半塊玉佩時，渾濁的老眼突然亮了起來。他是個精瘦的佝僂老人，左眼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黎老哥的閨女？“他上下打量著黎知恩，“你爹呢？“

“家父上月過世了。“黎知恩輕聲說。

玉石張沉默良久，突然轉身掀開里屋的簾子：“進來吧。“

里屋堆滿了未經雕琢的玉石原石，在油燈下泛著幽幽的光。老人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樟木箱子，打開后，黎知恩倒吸一口冷氣——里面是十幾塊上好的翡翠原石，最小的也有拳頭大，水頭極佳。

“我跟你爹三十年的交情。“玉石張撫摸著那些石頭，“這些是我留著養老的...但現在，你拿去吧。“

黎知恩急忙搖頭：“這怎么行...“

“別急著推辭。“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我要你答應兩件事：第一，這批石頭必須由你親自經手；第二，三年后按市價連本帶利還我。“

黎知恩的眼眶突然發熱：“張叔...“

“別哭哭啼啼的，“老人粗聲粗氣地說，“你爹說過你從小就有雙慧眼，明天跟我去趟礦上，考考你的本事。“

——

三個月后，上海總商會的季度會議上，黎知恩第一次以黎氏珠寶當家人的身份出席。她穿著一身墨綠色旗袍，發髻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唯一的裝飾是母親留下的那枚翡翠玉鐲。

會議室里的男人們交頭接耳，不時向她投來或輕蔑或好奇的目光。黎知恩安靜地坐在角落，手中捧著一本小冊子，對周圍的竊竊私語充耳不聞。

“諸位，“周理事敲了敲桌子，“今天主要討論緬甸玉石進口關稅上調的問題...“

會議進行到一半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傅云深帶著董舒言走了進來。他穿著筆挺的灰色西裝，而她則是一身利落的白色褲裝，兩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

黎知恩的呼吸一滯，手中的鋼筆差點掉落。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們，更沒想到董舒言會出現在純商業場合。但很快，她調整好表情，低頭繼續做筆記。

“抱歉遲到。“傅云深向眾人致意，“董教授對進出口貿易有些研究，我邀請她來旁聽。“

周理事滿臉堆笑：“傅行長和董教授能來是我們的榮幸！請入座。“

當傅云深的目光掃過角落時，他明顯怔了一下。黎知恩平靜地與他四目相對，微微頷首，就像對待任何一個普通商會成員一樣。傅云深猶豫片刻，最終沒有上前打招呼，而是帶著董舒言坐到了前排。

會議討論到最關鍵的部分——緬甸政府突然提高玉石出口稅，導致上海各大珠寶商成本激增。眾人一籌莫展時，黎知恩突然舉手發言。

“周理事，我有個提議。“

會議室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轉頭看向這個年輕的女子。傅云深也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說下去。“周理事勉強道。

黎知恩站起身，聲音清晰而沉穩：“與其糾結緬甸玉石，不如將目光轉向云南。騰沖新發現的礦脈品質上乘，而當地土司正尋求與漢商合作。“

“云南玉石質地太雜...“有人反駁。

“那是因為選料方法不對。“黎知恩從包里取出幾塊精心切割的玉石樣本，“采用新式切割法，出材率可提高三成。我這里有詳細方案。“

她將準備好的資料分發給眾人，上面詳細列出了成本對比和運輸路線。就連一向看不起她的周理事也不得不承認，這份方案確實可行。

“黎小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商人好奇地問，“你怎么會對云南玉石如此了解？“

黎知恩微微一笑：“上個月我剛從騰沖回來，與當地最大的礦主簽訂了獨家協議。“

會議室頓時炸開了鍋。傅云深盯著黎知恩的側臉，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女人。而董舒言則皺起眉頭，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會議結束后，幾家大珠寶行的老板爭相邀請黎知恩喝茶詳談。她從容應對，既不卑不亢，又留足了合作余地。當她終于擺脫眾人，走到商會大樓門口時，發現傅云深獨自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知恩。“他叫住她，“能談談嗎？“

黎知恩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這個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男人。陽光下，他依然英俊如昔，眼角卻有了幾絲她從未注意到的細紋。

“傅行長，請問有什么事嗎？“她平靜地問。

傅云深似乎不知如何開口：“你...變了很多。“

“人總會變的。“黎知恩看了看腕表，“如果沒什么要緊事，我還要去見個客戶。“

“等等。“傅云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支票，“這是我答應給你的補償...“

黎知恩看著那張支票，突然笑了：“不必了，傅行長。黎氏現在運轉得很好。“她頓了頓，“對了，恭喜你和董教授。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

傅云深的表情變得復雜：“知恩，我...“

“車來了。“黎知恩打斷他，走向剛剛停下的黑色轎車，“再見，傅行長。“

車門關上的瞬間，黎知恩終于允許自己的偽裝崩塌。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對司機說：“去南京路的新鋪面。“

——

半年后，黎氏珠寶南京路旗艦店開業當天，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商界人物幾乎全數到場。店鋪裝修中西合璧，櫥窗里陳列的翡翠首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每一件都是黎知恩親自參與設計的。

剪彩儀式上，周理事不情不愿地遞上一份聘書：“經商會一致決議，聘請黎小姐擔任玉石珠寶分會副會長。“

黎知恩接過聘書，在眾人的掌聲中微笑致意。她目光掃過人群，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傅云深今天沒有來。

當晚的慶功宴結束后，黎知恩獨自站在店鋪二樓的辦公室窗前，看著南京路上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桌上擺著今天的賬本——營業額是預期的三倍。

小翠敲門進來：“小姐，傅家送來一份禮物。“

黎知恩打開精致的禮盒，里面是一對翡翠耳墜，與她常戴的那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成色更好。沒有卡片，但她知道是誰送的。

“退回去。“黎知恩合上蓋子。

“可是...“

“退回去。“黎知恩的語氣不容置疑，“順便，把明天的會議資料準備好。“

小翠離開后，黎知恩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里面是半塊殘缺的玉佩——父親留給她的最后禮物。她輕輕撫摸著玉佩粗糙的邊緣，突然想起今天有位老商人說的話：“黎小姐，你比你父親更有膽識。“

窗外，上海灘的燈火璀璨如星海。黎知恩站在玻璃窗前，看著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那個曾經為愛癡狂的傻姑娘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堅定、獨當一面的女商人。

她輕輕碰了碰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嘴角浮現出一絲久違的、真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