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雨點,如同密集的銀針,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膚上。狂風卷著濕透的枯葉,抽打在臉上,帶來火辣辣的疼。泥濘的山路在腳下打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涂滿油脂的斜坡,隨時可能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幽暗峽谷。凌清雪咬著牙,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后背那道被顧少陵寒淵劍氣重創的傷口,冰寒的劇痛混合著空間亂流撕扯留下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的意志。
她幾乎是半拖半抱著桃謫,在暴雨和泥濘中艱難跋涉。桃謫的身體依舊滾燙,但那種焚盡一切的業火高溫似乎被遺跡自毀時狂暴的空間能量強行壓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虛弱的、如同余燼般的灼熱。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半昏迷的狀態,沉重的頭顱無力地靠在凌清雪的頸側,滾燙的呼吸斷斷續續地拂過她冰冷潮濕的白紗,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帶著破碎的雜音。
黑暗中,她低頭看向臂彎中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雨水沖刷掉他臉上的血污和塵土,露出那張驚心動魄的謫仙容顏,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然而,凌清雪清寒的眼底,卻再無初見面具崩裂時那驚鴻一瞥的震動。此刻翻涌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疑云和冰冷的審視。
心口的暗金桃花烙印、合歡圣女的背影、潭底遺跡中與他血畫同源的刻痕、玉扣崩碎時噴涌的粉色邪氣……還有那遺跡自毀前,他身體詭異的透明化,胸膛深處那蜷縮的嬰兒虛影……這些碎片在她腦中激烈碰撞,拼湊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他絕非僅僅是被蘇瓔珞烙下印記的受害者那么簡單!他與那滅世的“桃花煞”,與三百年前的合歡妖女,甚至與這潭底封印的恐怖之物,有著某種她無法窺探、卻足以顛覆認知的、更深層次的聯系!
“呃……”臂彎中的桃謫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無意識地痙攣了一下,眉頭緊緊蹙起,仿佛在昏迷中依舊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凌清雪猛地收回目光,覆面的白紗被雨水和呼出的白汽浸透,緊緊貼在冰冷的唇線上。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將最后一絲殘存的靈力灌注于雙腿,在泥濘中尋找著支撐點。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否則兩人都會死在這荒山野嶺。
終于,在近乎力竭之時,前方嶙峋的山崖下,一個被藤蔓半掩的狹小洞口出現在視線中。洞口幽深,散發著潮濕的土腥氣。
凌清雪幾乎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才將桃謫拖進這勉強可容身的山洞。洞內狹小陰冷,但總算隔絕了外界的狂風暴雨。她小心翼翼地將桃謫安置在洞內相對干燥的角落,讓他倚靠著冰冷的石壁。做完這一切,她自己也脫力般滑坐在地,背靠著另一側石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的刺痛。
洞外雨聲如瀑,洞內只有兩人微弱的呼吸聲和滴水聲。
凌清雪閉上眼,運轉起殘破的冰心訣,試圖修復受損的經脈和壓制后背肆虐的寒毒。冰藍色的微光在她體表艱難地流轉,忽明忽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細微、如同春蠶啃食桑葉的“沙沙”聲,打破了洞內的死寂。
凌清雪倏然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聲音來源——桃謫!
他依舊倚靠著石壁,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然而,他的右手,卻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僵硬而緩慢的動作,在身下冰冷潮濕的泥地上,無意識地劃動著!
指尖過處,濕潤的泥土被勾勒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跡。沒有筆,沒有墨,但那痕跡卻如同擁有生命般,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出極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瑩白光澤!
他在畫什么?!
凌清雪的心猛地提起,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她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釘在桃謫移動的指尖上。
泥土上的畫面漸漸清晰。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畫面中心,是一個小小的、穿著單薄素白衣裙的女童。女童約莫五六歲年紀,小臉凍得發青,嘴唇烏紫,獨自一人站在一片巨大的、被厚厚冰層覆蓋的湖面上。湖面空曠死寂,唯有凜冽的寒風卷起雪沫,如同刀子般刮過。女童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娃娃的頭發上,別著一枚小小的、形狀奇特的冰晶發飾,在畫中被刻意地、清晰地描繪出來,閃爍著微弱的光。
女童的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死寂和絕望,怔怔地望著冰層下方——那里,冰面之下,隱約勾勒出一個向下沉墜的、穿著同樣素白衣裙的成年女子身影!女子長發如水草般散開,面容模糊,但伸向上方、似乎想抓住什么的手,卻透出無盡的悲涼與不甘。
“沙沙……”桃謫的指尖還在無意識地移動,在女童身后不遠處,又添上幾個模糊的、穿著玄火宮制式道袍的冷漠身影。他們遠遠站著,如同矗立的冰雕,對冰湖上的慘劇視若無睹。
凌清雪如遭雷擊!覆面的白紗下,她的呼吸瞬間停滯!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讓她如墜冰窟!
這幅畫……畫的是她!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噩夢!是她母親當年為救她,墜入玄火宮后山寒冰湖的那個冬日!那枚冰晶發飾,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那幾個冷漠的玄火宮修士……正是當時負責看管后山、袖手旁觀的值守弟子!
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怎么可能畫出如此細節?!
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窺破心底最隱秘傷疤的冰冷恐懼,瞬間攫住了凌清雪!她猛地起身,動作快如鬼魅,瞬間欺近桃謫,冰冷的手如同鐵鉗,狠狠扼住了他還在無意識劃動的手腕!聲音透過濕透的白紗,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在畫什么?!你看到了什么?!說!”
手腕被驟然扼住的劇痛,如同冰冷的針,狠狠刺入桃謫混沌的意識。他猛地一顫,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道縫隙。
那雙曾盛滿孤寂星子的眼眸,此刻卻空洞、茫然,如同蒙塵的琉璃。他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那雙清寒眼眸中翻涌的驚濤駭浪與冰冷的殺意,又茫然地低下頭,看向地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散發著微弱瑩光的泥畫。
畫中,那個站在冰湖上、抱著破娃娃、眼神死寂的小小身影,正無聲地與他對視。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無數破碎畫面和尖銳情緒的信息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桃謫本就脆弱的意識堤防!
冰湖刺骨的寒冷……小女孩懷中破娃娃粗糙的觸感……那枚冰晶發飾尖銳的棱角劃過掌心的微痛……還有……那深不見底的、幾乎要將靈魂都凍結的絕望與悲傷!
“啊——!”桃謫猛地抱住頭,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嘶吼!這嘶吼并非源于身體的傷痛,而是靈魂被強行塞入不屬于自己、卻又無比真實的極端情緒所帶來的撕裂感!他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瘋狂攪動!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是……是她……”桃謫蜷縮在地上,身體因劇烈的痛苦而顫抖,破碎的囈語從牙縫中擠出,指向地上那幅泥畫,又指向扼住他手腕的凌清雪,“冷……湖……好冷……娃娃……痛……心……好痛……”
他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被灼燒般的痛苦。但凌清雪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關鍵——他在描述畫中的感受!他在描述她當時的感受!
一個更加匪夷所思、卻無比契合眼前景象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凌清雪的心臟——他不僅能畫出未來片段,竟然還能……通過繪畫,讀取他人深藏心底的記憶和情緒?!
就在這時,桃謫掙扎著抬起頭,那雙因痛苦而布滿血絲的眸子,失神地、毫無焦距地“看”向凌清雪。他沾滿泥污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地抬起,虛虛地指向凌清雪覆面白紗下……鬢角的位置。
“冰……冰花……”他破碎地呢喃著,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白紗,看到了某種無形之物,“碎了……阿娘……哭……”
凌清雪的身體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冰花!他指的是她母親留下的那枚冰晶發飾!那發飾在母親墜湖時,被冰層邊緣磕碰,確實崩碎了一個小小的角!而母親墜湖前最后回望她的那一眼……那無聲滑落的淚水……是她心底最深、最痛的烙印!
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她心底最深處、連她自己都不愿輕易觸碰的記憶碎片!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被徹底洞穿的恐懼,瞬間席卷了凌清雪全身!她扼住桃謫手腕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殺意,前所未有的冰冷殺意,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她清寒的眸底瘋狂涌動!此等窺心之能,比任何邪術都要可怕!比那“桃花煞”本身,更令人毛骨悚然!
“妖……妖孽……”凌清雪的聲音如同從齒縫中擠出,冰冷刺骨。
然而,就在這殺意即將噴薄而出的瞬間——
“啪嗒!”
一塊被雨水打濕、卷成一卷的粗糙黃紙,被呼嘯的山風卷著,從洞外翻滾著吹了進來,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凌清雪的腳邊。
她冰冷的視線下意識地掃了過去。
黃紙被雨水浸透,邊緣卷曲破損,但上面用濃墨重彩的朱砂勾勒出的圖像和文字,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那是一張通緝令。
畫像占據了大半篇幅。畫中之人,一身破碎的素白長衫,臉上覆蓋著半張熟悉的、卻布滿了清晰裂痕的銀質面具!畫像極其傳神,尤其是面具下露出的那雙眼睛——清澈、孤寂,帶著一絲破碎的脆弱感,正是桃謫!
畫像上方,是三個龍飛鳳舞、殺氣騰騰的猩紅大字——**“畫妖令”**!
畫像下方,一行行同樣以朱砂寫就的小字,如同流淌的鮮血,散發著冰冷殘酷的氣息:
**“玄火宮諭令:緝拿妖邪‘畫妖’桃謫!”**
**“此獠身負上古邪煞‘桃花劫’,擅以妖畫惑亂人心,窺探天機,預知未來,更能竊取神魂記憶,乃世間大兇之魔胎!”**
**“凡發現其蹤跡者,速報玄火宮,賞上品靈石萬顆,地階功法一部!”**
**“凡擒獲或誅殺此獠者……”**
朱砂小字在這里頓住,下一行的字體陡然加大加重,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與誘惑:
**“賞天階靈寶一件!授玄火宮客卿長老之位!宮主顧少陵親授無上大道三日!”**
通緝令的右下角,赫然印著一枚小小的、卻散發著焚世威嚴的赤紅鼎印——焚心鼎的印記!代表著玄火宮最高級別的格殺令!
冰冷的雨水順著洞頂的縫隙滴落,砸在泥濘的地面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嗒、嗒”聲。
凌清雪的目光,如同被凍結般,死死釘在那張被雨水浸透、猩紅刺目的通緝令上。每一個朱砂勾勒的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眼底。
畫妖……窺探天機,竊取神魂記憶……魔胎……
冰冷的字眼與洞內現實的畫面在她腦中轟然對撞——地上那幅尚未干涸的、描繪著她最深傷痛的泥畫;蜷縮在泥濘中、因窺探到她記憶而痛苦嘶吼的少年;以及他剛才失神指向她鬢角、囈語著“冰花碎了”的模樣……
玄火宮的通緝令,竟將桃謫這詭異莫測的繪畫之能,直接定性為邪術!定性為惑亂人心、竊取神魂的妖魔手段!甚至冠以“魔胎”之名!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緩緩爬上凌清雪的頭頂。這不僅僅是追殺,更是要將桃謫釘死在邪魔的恥辱柱上,徹底斷絕他任何被正道接納的可能!顧少陵……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計策!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動目光,重新落回蜷縮在地上的桃謫身上。
少年似乎被那通緝令卷軸滾落的聲響和凌清雪驟然爆發的冰冷殺意所驚擾,痛苦地蜷縮得更緊,身體在泥濘中微微顫抖,喉嚨里發出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壓抑的嗚咽。那張蒼白脆弱的謫仙容顏上,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與茫然,心口處,那枚暗金色的桃花烙印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弱地搏動著,如同風中殘燭。
魔胎?妖邪?
凌清雪握著凝霜劍柄的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掐入了冰冷的金屬之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爆出青白。殺意與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在她冰冷的胸腔內激烈沖撞,如同冰海之下洶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