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山脈深處,千嶂林海翻涌著墨綠的波濤。濕冷的霧氣終年不散,纏繞著嶙峋的怪石和虬結的古木,將天光濾成一片朦朧的慘綠。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草木腐朽氣息和泥土的腥味,吸一口都帶著沉甸甸的濕意,直墜肺腑。
一處隱蔽在巨大蕨類植物和垂掛藤蔓后的狹窄山洞,成了凌清雪與桃謫暫時的棲身之所。洞內陰冷潮濕,石壁上凝結的水珠不斷滴落,在下方低洼處匯成一小灘渾濁的積水,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嗒、嗒”聲。
凌清雪背靠著冰冷的石壁,覆面的偽裝早已在連日奔逃中失去效力,重新顯露出她原本清寒絕倫卻難掩憔悴的容顏。白紗雖在,卻已被泥濘和露水浸透,緊貼著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線。她閉著眼,冰心訣艱難運轉,試圖修復被顧少陵寒淵劍氣重創的經脈,壓制體內翻騰的反噬劍氣和那如影隨形的桃花烙印灼痛。每一次靈力流轉,都牽扯著后背那道深可見骨的冰寒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洞內另一角,桃謫蜷縮在枯草堆上,身體依舊微微顫抖。心口那枚暗金色的桃花烙印在昏暗光線下微弱搏動,如同風中殘燭。他失神的雙眼空洞地望著滴水的洞頂,沾滿泥污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劃動。
突然,他劃動的指尖猛地一頓!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呃啊!”一聲壓抑的痛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抱住頭顱,仿佛有燒紅的烙鐵再次燙入識海深處!混亂的碎片——血色桃花、冰冷指尖、逆轉乾坤的星辰軌跡——再次翻涌!
在這劇烈的痛苦沖擊下,他那無意識劃動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加速!指尖沾染的濕泥和苔蘚粉末在冰冷的地面上瘋狂地勾勒、涂抹!
凌清雪被他的異動驚擾,倏然睜開眼。清寒的目光瞬間鎖定桃謫身下那片被涂抹的地面。
一幅散發著微弱詭異熒光的泥畫,在潮濕的地面上迅速成型!
畫中場景清晰得令人心悸:一個霧氣氤氳的溫泉浴池。池水清澈,蒸騰著裊裊白氣。池邊,散落著幾件素雅的女子衣物。畫面核心,是池中一個背對著觀者的、不著寸縷的女子身影。濕漉漉的烏黑長發如同海藻般貼在光潔的脊背上,水珠沿著細膩的肌膚滾落。那身影線條優美流暢,肩頸的弧度帶著驚心動魄的脆弱感。然而,最刺目的,是她左邊肩胛骨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一枚暗金色的桃花烙印,如同被溫熱的泉水激活,在氤氳的水汽中,正散發出妖異而刺目的光芒!烙印的邊緣,絲絲縷縷細微的金色根須紋路,在濕潤的肌膚上清晰可見!
而在浴池入口處,一個模糊的、穿著蒼梧宗內門弟子服飾的身影,正帶著驚愕無比的表情,僵立在門邊!她手中捧著的、似乎是替換衣物的托盤,正從指間滑落!
畫中女子,正是凌清雪!那烙印的位置、形態,與她心口那枚一模一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凌清雪的腳底直沖頭頂!仿佛一桶冰水從頭澆下,讓她渾身血液都為之凍結!這幅畫……預言了她的暴露!預言了那枚禁忌烙印的現世!
“不……”凌清雪喉嚨干澀,一個破碎的音節幾乎無法發出。她猛地看向桃謫,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冰冷的質問。
桃謫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畫完最后一筆,便軟倒在地,抱著頭發出痛苦的低吟,眼神空洞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畫了什么。
凌清雪死死盯著地上那幅預言她厄運的泥畫,覆面的白紗下,貝齒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蒼梧宗就在前方!這是唯一的生路!絕不能因這幅畫就放棄!那溫泉……或許是蒼梧宗某處禁地?只要小心避開……
一個冒險的念頭在她心中掙扎成形。洗去一身狼狽污濁,以相對體面的姿態求見云渺真人,或許能爭取一絲信任?總好過現在這般如同喪家之犬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不安,將泥畫迅速抹去。扶著冰冷的石壁站起,她看了一眼蜷縮在地、意識混沌的桃謫,低聲道:“我去尋一處水源,很快回來。你……待在此處,莫要亂動。”聲音透過白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桃謫毫無反應,依舊沉浸在識海的痛苦風暴中。
凌清雪不再猶豫,身影如一道輕煙,悄無聲息地沒入洞外濃得化不開的慘綠霧靄之中。
憑借著對靈氣波動的敏銳感知,她避開幾處明顯有禁制波動的區域,在崎嶇濕滑的山坳深處,果然尋到了一處被天然巨石環抱的小型溫泉。泉水溫熱清澈,自地底涌出,蒸騰的霧氣驅散了部分林間的陰寒濕氣。四周靜寂無人,唯有水聲潺潺。
確認安全后,凌清雪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放松。連日逃亡的疲憊、傷口的疼痛、被污泥血漬浸透的粘膩感,此刻都化作了對這片溫熱的極度渴望。
她迅速解開早已破損不堪、沾染了血污泥濘的外衫和中衣。素白如雪的貼身小衣滑落,露出瑩潤如玉的肩背。肌膚在氤氳的水汽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線條優美流暢,卻帶著戰斗留下的青紫淤痕和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淺淺劍痕。
她踏入溫泉,溫暖的泉水瞬間包裹了冰冷疲憊的身軀,帶來一陣令人戰栗的舒適慰藉。她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喟嘆,閉上眼,任由水流撫慰著緊繃的神經和刺痛的傷口。烏黑的長發如同最上等的綢緞,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背脊上,幾縷發絲蜿蜒地垂落在精致的鎖骨前。
她小心地避開后背那道最深的寒淵劍傷,掬起溫熱的泉水,細細清洗著肌膚上的血痂和塵泥。水流滑過細膩的頸項,圓潤的肩頭,流過纖細的腰肢……緊繃的肌肉在溫暖中漸漸松弛。
然而,當溫熱的水流漫過左邊心口下方時,一股異樣的灼熱感猛地傳來!
凌清雪身體一僵!她低頭看去。
心口處,那枚暗金色的桃花烙印,在溫熱的泉水浸潤下,竟如同活物般蘇醒過來!原本內斂的暗金色澤變得異常鮮艷、刺目,如同熔融的黃金!烙印的邊緣,那些細微的金色根須紋路,也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在濕潤瑩白的肌膚上清晰地凸顯、蔓延,散發出妖異而邪惡的光芒!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帶著甜膩腐朽氣息的波動,正不受控制地從烙印中心彌散開來!
“糟了!”凌清雪心中警鈴大作!這烙印竟對溫熱如此敏感!她立刻就想抽身離開水面。
然而,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嘩啦!”
溫泉入口處,那片遮蔽視線的茂密藤蔓,猛地被人從外面掀開!
一個穿著蒼梧宗內門弟子月白色道袍、面容清秀卻帶著幾分倨傲的女子,捧著一個裝著干凈衣物的托盤,正欲踏入。她顯然沒料到這處偏僻禁地的溫泉竟會有人,更沒料到會看到如此景象!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氤氳的水汽中,凌清雪不著寸縷的身影、濕漉漉貼在背上的烏發、以及心口下方那枚在溫熱泉水中妖異閃耀、根須蔓延的暗金桃花烙印,如同最刺眼的烙印,狠狠撞入那女弟子的眼簾!
那女弟子臉上的表情瞬間從驚愕轉為極致的震驚,隨即是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厭惡!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枚妖異跳動的烙印上,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污穢的毒物!
“啊——!”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呼從她喉嚨里沖出!手中的托盤“哐當”一聲砸落在地,衣物散落泥濘。
“妖……妖女!合歡宗的妖女烙印!”她指著凌清雪,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憎惡而劇烈顫抖,尖銳得幾乎要刺破霧氣,“你……你是那個被通緝的妖女!你混進蒼梧宗想干什么?!”
凌清雪的心,如同墜入了萬丈冰窟!預言……成真了!
她瞬間從水中躍起,冰冷的靈力爆發,蒸干身上的水珠,同時閃電般抓過岸邊的衣物。動作快如鬼魅,但那一瞬間的赤裸和心口烙印的暴露,已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將她所有的偽裝和僥幸徹底割裂!
“師姐!快來人!有妖女潛入!是玄火宮通緝的那個!心口有合歡妖印!”那女弟子一邊驚恐地后退,一邊扯開嗓子,用蘊含靈力的聲音尖厲地呼喊起來!聲音穿透濃霧,在山坳間急速回蕩!
凌清雪臉色煞白,眼中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和一絲被逼入絕境的瘋狂!她顧不上完全穿戴整齊,抓起偽裝用的玉簪(凝霜劍),身影化作一道白影,朝著來時的山洞方向疾射而去!必須立刻帶走桃謫!此地絕不可留!
然而,剛沖出溫泉范圍,踏入那片被濃霧籠罩的崎嶇山道——
“咻!咻!咻!”
數道凌厲的破空聲撕裂霧氣!幾道散發著強大禁錮氣息的土黃色符光,如同精準的獵網,從不同方向激射而至,瞬間封鎖了她前后左右的所有騰挪空間!
緊接著,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響起。濃霧被一股強大的靈壓強行排開,露出前方山道上,一排如同鐵塔般矗立的身影。
為首者,是一個面容古板、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道人。他身著蒼梧宗執法堂特有的玄黑色鑲金邊道袍,袍袖上繡著代表刑罰的交叉鎖鏈紋樣。他手中并未持法器,但僅僅是站在那里,一股沉重如山岳、剛正不阿的威壓便撲面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他身后,跟著四名同樣身著玄黑道袍、氣息沉凝、眼神冰冷的執法弟子,每人手中都持著一條閃爍著暗沉金屬光澤、刻滿封印符文的鎖鏈——正是蒼梧宗赫赫有名的“伏妖鎖靈鏈”!
中年道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穿透霧氣,精準地釘在倉惶奔來的凌清雪身上。視線掃過她尚未完全系好的衣襟下隱約透出的、因急速奔逃而劇烈起伏的輪廓,最終,死死鎖定在她心口位置——那里,即便隔著衣物,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枚烙印散發的妖異波動。
他面無表情,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枚巴掌大小、通體由暗青色靈玉雕琢而成、表面布滿玄奧符文的令牌懸浮其上——蒼梧執法令!
冰冷的聲音,如同生鐵摩擦,不帶一絲情感,在濃霧彌漫的山道上轟然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玄火宮通緝要犯,身負合歡妖印之‘畫妖’同黨,凌清雪!”
“奉云渺師叔祖諭令,執法堂在此!”
“即刻束手就擒,押解回宗,聽候發落!”
“伏妖鎖靈鏈——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