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謫那聲撕心裂肺的“清雪——！”，裹挾著滅頂的恐慌與絕望，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哀嚎，狠狠撞在鏡花水月境冰冷的壁壘上，撞得我蜷縮在無形水幕之后的殘魂都為之劇震。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灼痛，心口那被反復撕扯的麻木里，竟生出一絲近乎殘忍的、扭曲的刺痛——他在找我？他也會為我……如此恐慌嗎？
玄璃那如同毒蛇吐信的低語，帶著洞悉一切的惡意，還在死寂的空氣中幽幽回蕩：
“……是情真意切的不甘……還是心碎欲絕的謊言？”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錐子，狠狠鑿進桃謫瀕臨崩潰的神魂。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踉蹌著后退一步，手中那柄黯淡的長劍“哐當”一聲再次脫手，砸在光滑的水晶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回響。他雙手死死捂住頭，指節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那雙曾焚盡八荒怒火的赤紅眼眸，此刻只剩下被無邊悔恨和恐懼吞噬的空洞，倒映著這片吞噬了我的、冰冷扭曲的天地。
“謊言……不甘……前世……今生……”破碎的詞語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溢出，混亂不堪，如同瀕臨崩解的囈語。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周圍瘋狂旋轉、折射出無數扭曲倒影的水晶壁面，掃過遠處懸浮于冰塵中、眼神怨毒冰冷的月無瑕，掃過玄璃掌心那片帶著我氣息、浸染血色的詭異碎片……那些景象，那些聲音，那些被強行塞入腦海的前世記憶畫面——冰冷的祭壇，染血的銀甲，漠然刺穿心臟的長劍……與眼前這片光怪陸離的幻境碎片瘋狂交織、重疊、互相印證！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不對！
這一切……太“對”了！對得如同精心編排的戲碼！月無瑕的恨，玄璃的嘲弄，前世記憶的冰冷殘酷，甚至……“誤殺”清雪幻影帶來的極致痛苦和恐慌！每一種情緒，每一個轉折，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撥動著，將他拖入預設好的深淵！這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利用他心底最深的恐懼和愛意作為燃料的……是幻境！是徹頭徹尾、針對他神魂弱點的囚籠！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驚雷，瞬間炸響！
桃謫眼中那瀕臨渙散的空洞和恐懼，在千分之一剎那被一種極致的、如同寒潭淬火般的清醒所取代！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絕境、反而勘破一切虛妄的冰冷銳利！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周身那因絕望而散亂萎靡的氣息驟然一凝！不再狂暴，不再焚天，卻透出一種沉凝如淵、足以刺破萬古虛妄的鋒芒！他不再徒勞地嘶喊我的名字，不再瘋狂掃視那些扭曲的光影，而是倏然閉上了那雙曾燃盡怒火、也曾被恐懼吞噬的鳳眸。
時間仿佛在他閉眼的瞬間凝固。
再睜開時，他眸底深處，只剩下絕對的冷靜與一種近乎燃燒神魂的專注！他無視了玄璃掌心那片刺目的碎片，無視了月無瑕周身再次凝聚的冰寒殺意，無視了這片空間本身的瘋狂扭曲。他緩緩抬起了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如劍。
指尖，沒有凝聚任何靈力光華。
取而代之的，是一點純粹的、仿佛蘊含著天地至理的墨色！那墨色并非死物，在他指尖流轉、氤氳，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洞穿虛妄的氣息！
“呵……”玄璃鏡面般的瞳孔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意義上的驚異，隨即又被更濃的興味取代，“有點意思了……”
月無瑕懸浮的身軀微微一僵，冰焰般的眼眸死死盯著桃謫指尖那點墨色，一絲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毫無預兆地掠過她冰冷的心湖，讓她凝聚的冰晶都出現了瞬間的紊亂。
桃謫動了。
他的動作不再狂暴迅疾，而是帶著一種行云流水、卻又重逾千鈞的韻律。并攏的指尖，沾著那點純粹的墨意，如同握著一支無形的判官筆，悍然點向虛空！
第一點，落在他自己眉心那道若隱若現、仿佛前世留下的淺淡劍痕之上！
嗡——！
虛空震顫！并非力量爆發，而是一種規則層面的共鳴！以他指尖落點為中心，一圈肉眼可見的、無形的墨色漣漪猛地蕩開！所過之處，那些瘋狂旋轉的扭曲色塊、那些猙獰拉伸的浮島倒影、那些鉆入腦海的魔音低語……如同被投入滾燙石子的雪堆，瞬間凝滯、消融、還原！
他身周數丈之內，那光怪陸離的瘋狂景象竟被強行“撫平”，顯露出腳下水晶地面原本光潔冰冷的真實質感！
但這只是開始！
桃謫眼神銳利如鷹隼，指尖沒有絲毫停頓！那點墨色仿佛擁有生命，隨著他手腕的揮動，在虛空中急速勾勒！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有縱橫交錯的墨線！每一筆落下，都帶著斬斷虛妄、直指本源的決絕意志！
嗤啦——！
第二筆，劃向玄璃掌心那片浸染著我氣息的詭異碎片！墨線如刀，無聲無息地穿透那片空間！玄璃掌心那片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碎片，連同其上那滴刺目的血珠，如同被投入火焰的幻影，在墨線觸及的瞬間，劇烈地扭曲、波動，隨即發出一聲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極其細微的“啵”聲，徹底碎裂、消散！
玄璃臉上的玩味笑容第一次徹底消失，鏡面般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著那湮滅的墨線，一絲凝重取代了戲謔。
“破妄墨痕？！”月無瑕失聲低呼，冰焰般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名為震驚的裂痕！她看著桃謫指尖那縱橫開闔、所向披靡的墨線，仿佛看到了某種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禁忌之力！那震驚之中，甚至夾雜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遙遠記憶深處的恐懼？
桃謫置若罔聞。他的全部心神，都傾注在那支無形的墨筆之上！汗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滾落，每一次揮指，那墨色便黯淡一分，他自身的生機氣息也隨之微弱一絲！這是在以神魂為墨，以本源為筆，強行改寫這片被月無瑕和玄璃掌控的幻境規則！代價巨大！
他的目光穿透了層層疊疊、尚未被墨線掃蕩的扭曲光幕，死死鎖定了一個方向！那并非肉眼所見，而是神魂深處那道微弱卻始終不曾斷絕的、屬于靈蝶共生的羈絆！最后一點微弱的感應！
“給我——開！”
一聲低沉沙啞、卻蘊含著開天辟地般意志的斷喝，從他喉嚨深處迸發！指尖最后也是最濃烈的一道墨痕，如同撕裂黑夜的驚鴻，帶著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悍然斬向感應所指之處那片最濃郁、也最不穩定的扭曲水幕！
嗤——！！！
如同最堅韌的錦帛被利刃從中割裂！一道清晰的、邊緣流淌著湮滅墨跡的裂口，瞬間出現在那片扭曲的光幕之上！
裂口之后，不再是瘋狂旋轉的色塊，而是一片相對穩定的、幽藍冰冷的空間。一個蜷縮著的、單薄得如同隨時會消散的白色身影，正無力地伏在冰冷的水晶地面上。
是我！
桃謫眼中的冷靜瞬間被洶涌的狂潮沖破！沒有絲毫猶豫，他如同離弦之箭，拖著因神魂劇烈消耗而踉蹌的身軀，不顧一切地沖向那道裂口！在裂口因規則反噬而急速彌合的瞬間，他的身體強行擠了進去！
“清雪！”
一聲飽含著失而復得的巨大恐慌、后怕和幾乎將他壓垮的慶幸的呼喚，沖破了他的喉嚨。
他猛地撲跪下來，帶著一身血腥氣和墨痕消散后的淡淡清氣，用盡全身力氣，將地上那個冰冷顫抖的身體死死地、緊緊地擁入懷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再也不要分開！他的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滾燙的液體——混合著汗水和血水——毫無征兆地滴落，砸在我的頸窩，灼燙得驚人。
冰冷僵硬的身體被他滾燙的懷抱和那幾乎勒斷骨頭的力道喚醒。熟悉的、帶著桃林清甜暖意的氣息混合著血腥味，霸道地涌入鼻腔，沖散了幻境殘留的冰冷腐朽。真實的觸感，真實的溫度，真實的、他胸膛里那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這一切，終于將我從那片被絕望和幻象冰封的深淵里，一點點拽了回來。
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還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近在咫尺的臉。
那張驚世絕艷的臉上，沒有了玄色面具的遮擋，真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幽藍的光線下。眉骨到額角，赫然多了一道新鮮的、皮肉翻卷的傷口，正不斷滲出細密的血珠，顯然是在強行撕裂幻境水幕時被規則之力所傷。汗水浸濕了他的鬢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狼狽不堪。而最刺痛的，是他那雙眼睛。
那雙總是蘊著桃花暖意或凌厲鋒芒的鳳眸，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瞼下方是濃重的、仿佛數日未眠的青黑。但比這些更讓人心碎的，是那眼底深處濃得化不開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痛苦和恐懼。那痛苦并非來自額角的傷口，而是源自靈魂深處，是被強行塞入的前世記憶反復凌遲、是被幻境操控親手“誤殺”摯愛的巨大恐懼和悔恨所留下的烙印！那眼神，像一個在無邊噩夢中掙扎了太久、終于看到一絲光亮，卻仍被夢魘死死纏繞的孩子。
我的指尖，帶著殘留的冰冷和不由自主的顫抖，緩緩抬起，輕輕撫上他眉間那道淺淡的、若隱若現的舊痕——那是“前世”記憶中，他冰冷揮劍時，眉宇間曾短暫浮現過的、象征著某種無情道果的印記。指尖下的皮膚滾燙，微微顫抖。
然后，我的指尖沿著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地、帶著萬般憐惜，拂過他額角那道新鮮的、猙獰的傷口邊緣。溫熱的血沾染了我的指尖，帶著他生命的溫度。
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洶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看到他承受如此巨大痛苦的、錐心刺骨的心疼。
“桃謫……”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淚意，“別看了……別再想那些了……”
我仰起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他染血的衣襟上，也滴在他緊繃顫抖的脊背上。
“我寧愿你騙我……”我哽咽著，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他，仿佛這樣就能分擔他神魂中那沉重的痛苦，“也不想看你……被那些記憶……折磨成這個樣子……”
我的眼淚，如同滾燙的熔巖，瞬間灼穿了桃謫強撐的壁壘。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顫，喉間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獸般的嗚咽。那雙布滿血絲、被痛苦和恐懼填滿的鳳眸劇烈地晃動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轟然碎裂。
他收緊了擁抱著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卻又帶著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絕望依戀。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我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帶著劇烈的顫抖，噴在我的皮膚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以及那無聲傳遞過來的、如同海嘯般洶涌的、失而復得的巨大恐懼和幾乎將他壓垮的后怕。
“……對不起……”沙啞破碎的三個字，混合著滾燙的濕意，悶悶地從我頸窩處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盡的懊悔，“是我……是我沒用……讓你……讓你……”
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哽咽堵住，再也說不下去。只有那具在我懷中顫抖的身體，無聲地訴說著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怎樣可怕的煉獄。
就在這劫后余生、相擁而泣的脆弱時刻——
“哼！”
一聲冰冷刺骨、飽含著滔天恨意與不甘的怒哼，如同極地寒風般刮過！
不遠處，懸浮于冰塵之中的月無瑕，周身翻騰的冰焰幾乎要凝成實質！她死死地盯著相擁的我們，那張與我有幾分相似的臉上，此刻只剩下被徹底無視、被另一種力量強行破開幻境的巨大屈辱和怨毒！尤其是當她的目光掃過桃謫額角那道被規則反噬留下的猙獰傷口時，冰焰般的瞳孔驟然收縮，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怨毒、一絲近乎本能的痛楚，還有更深的不甘——瞬間掠過！
然而，就在她怒火即將再次爆發之際，她的視線猛地被地上某物吸引！
那是桃謫強行撕裂幻境、神魂為墨破妄時，散落飄零的幾片水墨殘稿。大部分墨痕在規則之力下已湮滅無蹤，唯有一小片，被一股微弱的靈力護持著，尚未完全消散，正悠悠飄落在不遠處一根斷裂的水晶柱腳下。
那片殘稿上，墨跡已十分淺淡模糊，只能隱約看出似乎是一角衣袍的褶皺。
但就是這模糊的一角，卻讓月無瑕如遭雷擊！
她冰焰般的瞳孔瞬間收縮到了極致！周身翻騰的殺意和怨毒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驟然凝滯！那張只剩下冰冷恨意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絕對的、無法掩飾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恐慌！仿佛看到了比桃謫破開她幻境更恐怖百倍的東西！
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傾，目光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釘在那片小小的水墨殘稿上！
那衣角的樣式……那模糊的線條走向……那墨色暈染間無意流露出的、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屬于千年之前某個特定時代的紋飾風格……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那個人的一切……早該隨著青鸞一族的覆滅、隨著她親手……徹底埋葬在萬古寒冰之下！灰飛煙滅！連一絲殘魂都不該留存！
為何……為何會出現在這個破開她幻境的男人……那以神魂繪就的墨痕之中？！
是誰？！
他到底是誰？！
一個比“命定之人”更瘋狂、更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月無瑕冰冷了千年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死死盯著那片殘稿，又猛地抬頭看向緊緊相擁的桃謫，冰焰般的眼眸深處，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驚疑、恐懼，以及一種被塵封了太久、連她自己都幾乎遺忘的、刻骨銘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