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謫跪倒在冰冷的水晶地面上,身體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和濃重的血腥味,汗水混合著血水,順著他驟然蒼老黯淡的臉頰滑落,砸在映著幽藍死寂的地面,洇開一小片暗紅。
他枯瘦如柴、掌心焦黑深可見骨的手,卻穩(wěn)穩(wěn)地攤開著。
掌心之上,懸浮著一點溫潤如滿月般的瑩白光芒。光芒中心,凌清雪微小的魂魄虛影蜷縮著,那雙剛剛睜開的眼眸,蓄滿了滾燙的、如同熔巖般的魂淚,無聲地注視著眼前這張被強行剜去了千載光陰的臉——布滿風霜刻痕的皮膚,干裂失血的唇,還有那鬢角刺目驚心的……大片灰白!
他染血的指尖,帶著耗盡生命后的疲憊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極其輕微地、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她魂魄虛影微小的掌心。
“……換我欠你了……”
沙啞破碎的聲音,如同砂石滾過龜裂的大地,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也狠狠砸在凌清雪震顫的魂魄之上。
“不——!!!”
月無瑕的尖叫,如同被踩斷了脖頸的冰鸞,凄厲絕望到了極致!她懸浮在翻涌的寒潮之上,冰藍色的淚水混合著心口桃花烙印反噬出的血絲,在她蒼白透明的臉上縱橫交錯,如同破碎的蛛網。她看著桃謫瞬間衰敗的容顏,看著他掌心那被燃命之火重新點亮的殘魂,看著他對那殘魂流露出的、她渴求了千年而不得的、近乎虔誠的溫柔……
千年等待構筑的執(zhí)念高塔,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連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恨意根基,也因“侍劍女”血債的真相而轟然崩塌!
“為什么?!”她嘶喊著,聲音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身體在癲狂的怨毒與信仰崩塌的絕望中劇烈搖晃,仿佛隨時會從空中墜落,“寧愿燃盡壽元!寧愿即刻身死!寧愿魂飛魄散!也不肯……不肯看我一眼?!為什么——?!!”
她的質問,帶著泣血的悲鳴,瘋狂地撞擊著冰棺殘存的寒氣壁壘,卻如同投入虛無的石子,再無法激起桃謫絲毫的回應。他的世界,只剩下掌心那點溫潤的微光,和她魂魄虛影中無聲滾落的、灼燙的魂淚。
極致的瘋狂之后,是死寂的空洞。
月無瑕臉上的怨毒和癲狂,如同被瞬間凍結的火焰,凝固,然后……寸寸碎裂。那雙冰焰燃燒的眼眸,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仿佛連靈魂都被掏空的茫然。
她懸浮的身體,如同失去了所有的支撐,緩緩地、無聲地……降落下來。
素白的羽衣拖曳過冰冷的水晶地面,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她一步一步,如同提線木偶,走向那個跪倒在地、氣息奄奄、卻將所有溫柔都傾注于掌心的男人。
冰棺的寒潮在她身后不甘地翻涌、咆哮,試圖將她重新吞噬,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阻隔,無法再靠近她分毫。整個鏡花水月境的死寂幽藍,都成了她走向終局的背景。
她在他面前停下。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佝僂顫抖的身軀,看著他枯槁衰敗的容顏,看著他鬢角那刺目的、象征著生命急速流逝的霜白。
時間仿佛凝固。
然后,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
一只冰冷得毫無溫度、近乎透明的手指,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近乎本能的小心和顫抖,極其輕微地、如同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境……觸碰到了桃謫鬢角那縷刺目的霜白。
指尖傳來的觸感,是粗糙的,是枯槁的,帶著生命衰敗的余溫。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神魂深處那桃花烙印被契約反噬灼燒后的……殘留悸動。
桃謫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因劇痛而緊鎖的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褶皺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這個細微的反應,如同投入心湖的最后一塊石子。
月無瑕冰封了千年的、早已干涸的眼眶,驟然滾下兩行淚來。不再是冰藍色的光屑,而是溫熱的、透明的、屬于“人”的淚水!那淚水滾過她蒼白透明的臉頰,滴落在桃謫灰白的鬢角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帶著灼人的溫度。
“原來……”她失神地喃喃,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種大夢初醒般的恍惚和……深入骨髓的悲涼,“你疼的時候……也是會皺眉的……”
原來,這千年冰棺里恨意滋養(yǎng)出的、她想象中的那個強大、冷漠、無情無義的摘花院長……只是一個虛妄的倒影。眼前這個為情燃命、痛到極致也會皺眉、也會蒼老的男人……才是他剝開所有光環(huán)與罪孽后,最真實的……模樣?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她等待千年,恨了千年,到頭來,連他真實的痛楚……都不曾看清。
千載執(zhí)念,轟然崩塌,碎成齏粉。支撐她存在的最后一點力量,也隨之消散。
月無瑕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不是分解,而是如同晨曦下的薄霧,無聲地、溫柔地……消散。
點點晶瑩的、如同最純凈青鸞翎羽般的光屑,從她透明的指尖、發(fā)梢、羽衣上飄散開來,帶著一種圣潔而悲愴的光暈。
在徹底消散的前一瞬,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桃謫掌心那點溫潤的瑩白光芒。那目光中,再無怨恨,再無癡纏,只剩下一種洞穿千年迷霧后的、近乎悲憫的了悟。
她微微抬起另一只已然透明的手,指尖凝聚出最后一點純粹的、冰藍色的本源靈光。那靈光不再是攻擊的寒冰,而是帶著青鸞一族特有的、古老而溫和的生機氣息。
指尖輕輕一彈。
咻——!
那點冰藍靈光,如同歸巢的青鳥,無視了空間距離,瞬間沒入凌清雪懸浮的魂魄虛影眉心!
一股溫和卻磅礴的、蘊含著凈化與守護之力的暖流,瞬間涌入凌清雪初凝的魂魄!如同久旱逢甘霖,滋養(yǎng)著她虛弱的靈體,加速著魂魄的穩(wěn)固與凝實!眉間那點因寒毒而閃爍的冰藍印記,在這股力量下迅速平復、隱去,只余下一點溫潤的嫣紅。
做完這一切,月無瑕透明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抹極其淡薄、卻又釋然的……笑意。
“青鸞……歸兮……”
一聲縹緲的嘆息,如同遠古的挽歌,隨風而逝。
下一秒,她的身體徹底化作億萬點晶瑩的青羽光屑,如同逆流的星雨,無聲地、溫柔地升騰而起,融入鏡花水月境幽藍死寂的天穹,再無痕跡。
只有一滴溫熱的淚,在她最后消散的位置,如同最純凈的水晶珠,懸而未落。
就在這時,一只修長、卻布滿細密鏡面裂痕的手,無聲地伸了過來。
是玄璃。
他捂著那條被寒氣侵蝕的殘臂,臉色依舊蒼白,鏡面般的瞳孔中,倒映著月無瑕消散時那漫天青羽光屑的凄美軌跡。那目光深處,翻涌著千年看客的倦怠,一絲幾不可察的喟嘆,以及……洞悉一切的蒼涼。
他攤開掌心,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那滴懸空的、屬于月無瑕最后的溫熱淚滴。
淚珠落在他冰冷的掌心,并未碎裂,而是如同一顆小小的、凝固的星辰。
玄璃低頭看著掌心的淚珠,鏡面瞳孔中清晰地倒映著它晶瑩的光澤,也倒映著這片顛倒破碎、即將徹底崩解的鏡花水月境。
“癡人。”他薄唇輕啟,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萬古塵埃的疲憊和譏誚,卻又奇異地揉雜著一絲悲憫,“鏡中花,水中月……”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滴淚珠,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殘酷。
“抓得再緊……”
他的目光掃過跪倒在地、生機衰敗的桃謫,掃過桃謫掌心中魂魄正加速凝實的凌清雪,最終落回自己掌心那滴淚珠上。
“……終究是空。”
話音落下的剎那,他掌心那滴淚珠無聲地碎裂,化作點點微光,消散無蹤。一同碎裂的,仿佛還有這鏡花水月境最后維持的幻象根基。
轟隆隆——!
整個幻境開始劇烈崩塌!腳下水晶地面寸寸龜裂,頭頂倒懸的浮島和水晶簇如同失去支撐的琉璃,轟然墜落!幽藍的死寂光芒被扭曲撕裂的空間亂流吞噬!刺耳的崩裂聲響徹天地!
“走!”玄璃低喝一聲,僅存的左手猛地一揮!一道由無數碎裂鏡面勉強拼湊而成的、極不穩(wěn)定的通道,瞬間出現在桃謫和凌清雪身前!通道盡頭,隱約透出外界草木的氣息和……刺目的天光!
桃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掌心那團已凝實成模糊人形、散發(fā)著溫潤白光的凌清雪魂魄虛影,死死護在懷中!他掙扎著,踉蹌著,依靠著殘存的本能,一頭撞進了那搖搖欲墜的鏡面通道!
天旋地轉!空間撕裂的劇痛席卷全身!
當刺目的陽光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扎入眼簾時,桃謫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抱著懷中溫潤的白光,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
身下是松軟的泥土,鼻尖縈繞著草木的清香和陽光灼熱的氣息。微風吹過,帶來遠處溪流的淙淙聲。
回來了。
終于……離開了那片吞噬人心的鏡花水月境。
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牽扯著五臟六腑撕裂般的劇痛,嘴角不斷溢出暗紅色的血沫。身體如同散了架,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欠奉。懷中護著的白光微微閃爍,凌清雪的魂魄虛影似乎又凝實了幾分,卻依舊脆弱。
就在這時,他感到懷中白光輕輕一動。
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力量,帶著青鸞一族特有的凈化生機,緩緩地、持續(xù)地涌入他枯竭的經脈和衰敗的身軀。雖然無法逆轉那燃命帶來的本源枯竭,卻如同涓涓細流,暫時撫平了那焚身蝕骨的劇痛,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是清雪……在用月無瑕贈予的青鸞秘術之力……反哺于他。
桃謫艱難地側過頭,試圖看清懷中魂魄的狀況。
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下來,刺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生疼。他下意識地抬起那只枯瘦、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習慣性地想要去扶一扶臉上的面具——那曾是他隔絕塵世、也隔絕自我的冰冷屏障。
然而,指尖觸碰到的,不再是冰冷堅硬的玄鐵。
只有一片粗糙、布滿深刻裂痕(那是強行撕裂幻境和燃命留下的印記)、松弛而毫無生氣的……皮膚。
指尖下的觸感,清晰地傳遞著歲月和死亡刻下的痕跡。
他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面具……徹底碎了。
那張曾驚世絕艷、也曾冰冷漠然、此刻卻寫滿衰敗與裂痕的真容,再無遮掩地暴露在天地之間,暴露在灼目的陽光下,暴露在……她的視線里。
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脆弱、難堪和最終釋然的復雜情緒,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繞住他枯竭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想別過臉去。
就在這時,另一只微涼、卻帶著魂魄初凝溫潤氣息的手,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覆在了他僵在半空、布滿裂痕的手背上。
那只手的力量還很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魂魄的溫柔和撫慰。
桃謫微微一顫,赤紅而渾濁的鳳眸,對上了一雙剛剛凝聚了星光、此刻卻盛滿了無盡心疼、憐惜和……一種磐石般堅定光芒的眼眸。
凌清雪的魂魄虛影已經凝實了許多,雖然依舊朦朧,卻足以看清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她沒有哭泣,只是那樣深深地、專注地望著他,望著他布滿裂痕的臉頰,望著他刺目的霜鬢,望著他眼中那片荒蕪的廢墟。
陽光刺眼,在她清澈的眼底映出細碎的光點,也刺得人眼眶發(fā)酸。
她的指尖,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極其輕柔地、安撫性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一個清晰而平靜的、帶著魂魄特有微顫、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滴落在他干涸龜裂的心湖:
“桃謫……”
她微微彎起唇角,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晨曦,脆弱,卻帶著足以照亮整個荒原的暖意。
“這樣……”
她的目光,坦然地、毫無保留地迎著他眼中所有的脆弱與衰敗,聲音輕柔而堅定:
“…也很好。”
陽光熾烈,灼烤著大地,也毫無遮攔地灑落在他再無面具遮掩、布滿歲月與傷痕的臉上。風拂過林梢,帶來遠處合歡花若有若無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