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水閣的雨,下得纏綿又陰冷。不是春日里潤物的甘霖,而是帶著一種粘膩的、揮之不去的土腥氣,混著青石板縫隙里經年苔蘚的腐敗味道,沉沉地壓在人的鼻端,壓在心上。雨水沿著灰黑色的瓦當滴落,敲打著早已被歲月磨得光滑凹陷的石階,嗒…嗒…嗒…聲音單調而固執,像是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蘇挽晴抱緊了懷里半濕的油紙包,里面是給阿婆抓的藥。她加快腳步,繡著纏枝蓮的軟底繡鞋踏過水洼,濺起細小的水珠,洇濕了鵝黃色裙裾的邊緣。這條通往鎮外小藥廬的窄巷,她閉著眼都能走,可今日,總覺得哪里不對。
太靜了。
靜得只剩下雨聲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往日這個時辰,巷子深處王嬸家養的那只聒噪的蘆花雞早該咯咯叫著滿巷子跑了,隔壁張木匠刨木頭的沙沙聲也該響起來了。可此刻,只有一片死寂,仿佛整個巷子被無形的、冰冷的水浸透了,沉到了水底。
一陣穿堂風猛地卷過,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不是魚腥,也不是血腥,更像是什么東西在潮濕的角落里悄悄腐爛、發酵,又被雨水強行沖刷出來的氣味。蘇挽晴猛地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她的“靈視”體質,從出生起就讓她比常人看到更多不該看的東西,也讓她對某些氣息格外敏感。這股味道,讓她心頭發緊,胃里一陣翻攪。
巷子盡頭,那扇常年虛掩的、屬于廢棄老祠堂的朱漆剝落的后門,此刻竟敞開著一條黑黢黢的縫。風,正是從那里灌出來的,帶著更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
別過去……快走……
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可雙腳像是被釘在了濕冷的石板上,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的好奇心攫住了她。仿佛那黑暗的門縫里,有什么東西在低語,在召喚。
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近,像一只被無形蛛絲牽引的蝶。離門縫還有幾步遠,里面的景象借著門內深處一點搖曳的、極其微弱的光,撞入了她的眼簾。
“呃……”
一聲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被強行掐斷在喉嚨里的悶哼,從里面傳來。
蘇挽晴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祠堂深處,幾個披著暗紫色斗篷、兜帽壓得極低的身影圍成一個詭異的圈。他們手中沒有燈火,只有幾支插在香爐里的、燃燒過半的慘白色蠟燭,燭火跳躍著,將那些影子扭曲拉長,投射在布滿蛛網和灰塵的斑駁墻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圈子中央的地上,似乎躺著一個人形的東西。不,應該說,是曾經是人的東西。
蘇挽晴的“靈視”不受控制地運轉起來。她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無比清晰的、令人肝膽俱裂的景象:一個中年男人,是鎮上老實巴交的樵夫李叔!他大張著嘴,眼珠暴突,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痛苦,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僵硬姿勢扭曲著,仿佛被看不見的繩索捆縛、拉扯。最恐怖的是他的皮膚——那層屬于人的、帶著溫度和生氣的皮膚,正被一股無形的、污穢的力量,從肌肉上一點點地、殘忍地剝離下來!如同剝開一張浸濕的紙!
皮膚剝落處,暴露出的不是鮮紅的血肉,而是一片蠕動翻滾的、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那黑暗仿佛具有生命,是無數細小的、糾纏扭曲的影子的聚合體,它們在他裸露的肌肉和骨骼間瘋狂地鉆探、蔓延、吞噬!像億萬饑餓的黑色蛆蟲,貪婪地占據著這具失去皮膚庇護的軀殼。李叔的身體在那些黑影的蠕動下,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的“咯吱”聲,仿佛骨骼在被強行重塑。
“嗬……嗬……”黑影填充的喉嚨里,擠出非人的、漏氣般的嘶鳴。
“以月蝕之名,奉血肉為引……”一個斗篷人用沙啞如砂紙摩擦的聲音低吟著,帶著一種狂熱的、非人的虔誠,“剝去凡塵之衣,重塑吾主忠仆之軀!”
瘋狂!這是徹頭徹尾的瘋狂!披著所謂信仰外衣的、最極致最扭曲的瘋狂!
蘇挽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一聲沖到喉嚨口的尖叫壓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懼像無數毒蛇,瞬間纏滿了她的四肢百骸。蝕月教!是那些陰魂不散的蝕月教殘黨!他們竟然把祭壇設在了棲水閣!
她不能留在這里!被發現就完了!
就在她顫抖著想要后退逃離這地獄景象的剎那,腳尖猛地踢到了一個硬物。
“當啷”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祠堂和壓抑的雨聲中,竟顯得格外清晰!
蘇挽晴的心跳驟然停止!
她驚恐地低頭,借著祠堂深處搖曳的慘白燭光,看清了腳邊的東西——是半塊玉佩。玉質溫潤,卻蒙著厚厚的泥污,邊緣處沾染著一抹早已干涸發黑的、刺目的血跡。斷裂的茬口猙獰,顯然是被暴力損毀。玉佩的樣式古樸,隱約能看出雕刻著某種繁復的、纏繞的藤蔓或火焰紋樣。
祠堂內,那幾個斗篷人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動作齊齊一滯!那幾道兜帽陰影下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向門口!
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蘇挽晴再也顧不得其他,猛地彎腰一把抓起那半塊冰冷的、沾血的玉佩,轉身就沒命地朝著巷子另一端狂奔!濕滑的青石板幾次讓她踉蹌,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和恐懼的淚水混在一起。身后,似乎傳來了斗篷掠風的細微聲響和壓抑的、非人的嘶吼!
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她慌不擇路,沖出窄巷,一頭扎進了祠堂后方那片荒廢已久的桃林。枯死的桃枝如同鬼爪,在風雨中張牙舞爪地抽打著她的手臂和臉頰,留下火辣辣的疼。腳下是厚厚的、吸飽了雨水的腐葉,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艱難。
追來了!她能感覺到那股陰冷粘稠的、帶著瘋狂信仰和血腥的惡意,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在身后!越來越近!那非人的嘶吼聲,仿佛就在耳畔!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就在她幾乎要被那黑暗吞噬的瞬間,手中那半塊被她緊緊攥著、幾乎要嵌進掌心的染血玉佩,突然爆發出灼目的光芒!
不是溫潤的玉光,而是一種熾烈到近乎燃燒的金色!那光芒如此純粹,如此霸道,瞬間驅散了周遭陰冷的雨氣和迫近的死亡陰影,如同一輪小小的太陽在她掌心炸開!
“嗡——”
一聲奇異的、清越的嗡鳴,并非來自耳朵,而是直接在她靈魂深處震蕩!一股龐大而古老的意志,帶著一種跨越了無盡時空的悲愴與眷戀,順著緊握玉佩的手,轟然沖入她的四肢百骸!
劇痛!撕裂般的劇痛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灼熱席卷全身!眼前一片刺目的金光,什么都看不見了!身體仿佛被這恐怖的力量瞬間撕裂、分解!
“啊——!”
在意識徹底被金光吞沒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聽到身后追來的蝕月教徒發出了驚恐到變調的尖嘯,隨即,她的身體變得輕盈無比,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又像一滴墜入無盡深淵的水珠,向著下方未知的黑暗,急速墜落……墜落……
冰冷。
無孔不入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冷。
還有……一種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包裹著全身。
蘇挽晴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嗆咳讓她蜷縮起來,吐出幾口帶著濃重腥甜氣息的渾濁液體。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這是哪里?
沒有雨,沒有棲水閣的黛瓦白墻,更沒有那片恐怖的桃林。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死寂的灰色水域。水是渾濁的,像融化了億萬年的塵灰,粘稠得如同漿糊,無聲地流淌著。水面上漂浮著星星點點微弱、破碎的光屑,如同瀕死的螢火,掙扎幾下,便被那渾濁徹底吞噬。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悲傷、絕望和……奇異苦澀藥味的復雜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她正趴在一片同樣粘稠冰冷的淤泥岸邊,半個身子還浸在那令人作嘔的灰水里。手中,那半塊玉佩消失了。一只小小的、通體由純粹金光構成的蝴蝶,正停在她濕透的指尖,微微顫動著翅膀,灑落細碎的金粉。那金蝶的光芒,是這片絕對死寂的灰暗天地間,唯一鮮活的存在。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前方吸引。
不遠處,橫跨在這片絕望水域之上的,是一座同樣灰撲撲、仿佛隨時會崩塌的古老石橋。橋頭,立著一個身影。
一襲寬大厚重的黑袍,幾乎與周遭的灰暗融為一體。黑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蘇挽晴的心狠狠一揪。那是怎樣的眼睛啊!空洞,茫然,像兩口枯竭了千萬年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霧氣彌漫。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記憶,都已被徹底掏空、洗刷殆盡,只留下一個被規則驅使的空殼。
孟婆。蘇挽晴腦子里瞬間跳出這個只在志怪傳說里聽過的名字。黃泉引渡人,遺忘的看守者。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渾濁死寂的河面上,毫無征兆地升騰起一片朦朧的光暈。那不是日光,而是清冷的、皎潔的月光!月光穿透了這幽冥之地永恒的灰暗,化作實質般的銀色霧靄,絲絲縷縷,裊裊婷婷地從水面升起,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大半個河面,也溫柔地包裹了石橋和橋頭那個孤寂的黑影。
月光霧靄如夢似幻,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凄清的美麗,與這死寂的忘川格格不入。
更讓蘇挽晴瞪大雙眼的是,隨著月光的彌漫,橋頭那位孟婆寬大厚重的黑色袍角,竟無聲無息地發生了變化!
那沉郁如夜的黑色布料,如同被無形的畫筆點染,一點、兩點……無數點濃烈到極致的紅,悄然暈染開來!那紅色迅速蔓延、連接,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是桃花!灼灼盛放、仿佛浸透了心尖血的桃花!它們在那象征著死亡與遺忘的黑袍下擺恣意綻放,一朵接著一朵,層層疊疊,凄艷絕倫,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毀滅性的美麗,與這幽冥的絕望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血色的桃花……在忘川渡口……在一個孟婆的袍角上……
這詭異的景象沖擊著蘇挽晴的神經,讓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逃離,只是呆呆地望著。
月光霧靄流淌,如同一道流動的銀色紗幔,隔在她們之間,模糊又清晰。
那個黑袍的身影,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月光和袍角異變而微微動了一下。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隔著流淌的銀色霧靄,那雙空洞死寂的、彌漫著灰白霧氣的眼睛,穿透了空間,落在了蘇挽晴的身上。
目光交匯的剎那。
蘇挽晴渾身劇震!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電流,順著那道目光狠狠貫穿了她的靈魂!不是因為那目光中的死寂,而是……在那片空洞的灰白霧氣深處,在那雙本應毫無波瀾的眼底最深處,她看到了一點微弱的、幾乎要被灰霧徹底吞噬的金光在跳動!
像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絕望的廢墟中掙扎著不肯熄滅。
更讓她心神俱裂的是——
“你……”蘇挽晴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一種莫名的、尖銳的心痛,她抬起手指著橋頭,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最令人心碎的畫面,“你的眼睛……為什么……在流淚?”
月光霧靄靜靜流淌,映照著凌清雪覆面的黑紗。
那黑紗的邊緣,靠近空洞右眼的下方,一道清晰的、蜿蜒的水痕,正無聲地滑落。它浸透了薄薄的黑紗,在冰冷的空氣中留下一道微弱的、濕漉漉的痕跡。那痕跡在朦朧的月光下,折射著一點細微的、近乎虛幻的晶瑩。
像一顆遲到了千萬年的淚,終于掙脫了遺忘的枷鎖,悄然墜落在這無淚的幽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