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就如同記憶一樣記載了一個人的往昔。也許一個人使用過很多名字,但每一份記憶卻是難以被磨滅的。”——愛麗絲。
星光透過桃樹的縫隙,細雨般灑下,斑駁地落在古琴上。
那層朦朧的銀霜令我恍惚,耳邊琴弦余音未散,似在訴說未完的心事。
克里斯的背影已消失在夜色。
一盞盞庭燈被家族大管家點亮,光影乍現又沉寂,如腦海中那些閃爍卻抓不住的碎片記憶。
枯黃的樹葉,在秋風中無力飄落,對抗不了命運的擺弄,卻依舊帶著一絲不甘,不住翻滾。
那悲哀如同“愛麗絲”這個名字,背起“亞瑟”這個刺耳又陌生的身份……
我的思緒,飄回醒來的那天。
當時的我,在這具無印象的陌生身軀驚醒,繼承了,不知是否真正屬于自己的身份與命運。
失憶與性別錯位交織,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
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后,我的,也許只是亞瑟的,“父親”艾奧,與“二哥”泰德,才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可接下來,父親的話再度讓我心情緊繃。
“像我們這樣的家族,女孩子通常并不會有什么好運。”
他語氣平穩,仿佛在重復一條早已被刻進骨血的家規:“所以一直以來,你都是以男孩子的身份出現。你對外的名字叫亞瑟。”
二哥用手套拍打了幾下腿側,淡淡地補上一句:“你若不是‘亞瑟’,甚至活不到今天。”
想哭,落淚的身份都變得模糊;想質問,開口的立場更加迷失。
記憶的空白,就像一潭死水,靜得可怕,卻暗藏漩渦。
“遠東。”父親的聲音,微不可察地一抖。
抬頭望去,那眼中的深深悲涼,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種超越語言的惆悵——幾乎讓我忘記了母親的空白,忘記了本能的抗拒。
究竟是怎樣的過去,能讓一個人用沉默,就表現出難以言表的痛苦?
那兩個字,像某種隱痛,壓住了他整個人的影子。
快樂與悲傷,榮譽與背叛,激情與頹廢,幸福與痛苦……
仿佛承載了他一生的記憶。
庭院中人工湖的漣漪,像一只只伸出的手,不斷撥弄著我的心弦。
父親的指尖,在墻上泛黃的舊地圖輕輕撫摸,緩緩開口。
那些無印象的人名與歷史,接二連三被灌進我空蕩的大腦。
遠東——這個遙遠卻被高頻提及的詞,如蕩開的水波,濺濕了我空白的記憶。
但是將滿滿一壺水,倒進一個缺了底的杯子里,如何盛得下完整的過去?
我在心底走神,思緒一時脫線……
實在無法理解,那些與自己,或與母親有何干系?
不過是因近乎本能的恐懼,始終沉默不語。
倒是“二哥”泰德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輕咳了一聲,打斷父親不合時宜的喋喋不休。
風吹過石燈,燭火顫抖,如那些未被細說的過往。
失去記憶的我,對一切都十分陌生,但好在還不蠢。
我已經隱隱捕捉到,“父親”艾奧的心思。
那并非無意的傾訴,而是精心設計的“再塑”過程——趁我尚未恢復自主意識,刻意植入一個“可接受的版本”。
不理解,沒興趣,只是二位不僅可以繼續表演,我還可以配合……
我在心底低語,藏起差點浮于嘴角的冷笑。
緩緩抬頭,一臉清澈的我,不僅偽裝成接受,甚至還挑揀了幾個詞做出回應。
兩人并未察覺我強擠笑容的勉強,互相看了一眼,欣慰地點了點頭。
我那個二哥甚至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脯。
這令我一時有些錯愕,難道他們以為,這樣真就能轉移我惶恐的心緒,不去胡思亂想?
這對嗎?
“家族那次行動以失敗告終。”
接下來開口的,是二哥泰德:“但是為真理拼搏的種子,也隨之發芽。”
他的語氣,比父親輕松些許,只是內容依舊厚重。
歷史是驚人的相似,我所在的這個“雷古利亞”家族,曾遠渡萬里,躊躇滿志地奔赴遠東。
而今,只能黯然神傷離開那片,為之奮斗了我記不住是多少代人的土地,回到了大陸西側……
“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從遠東逃出來的?”我漸漸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被叫“亞瑟”。
二哥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父親。
“人的一生,像雨滴般從容墜下,哪怕落入塵埃,也無需哀怨。重要的,是曾真實地打在葉片上,閃耀過一瞬光芒。”父親的話語,淡然堅定。
他的眼神卻像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一段往昔、一個記憶的投影,滿是未說出口的沉重。
修辭過于宏大,但在這種時候,是不是有些太飄忽了?
我按下疑慮,立刻收緊衣襟,并點頭表示理解:“如此看來,寄人籬下的我們,過的并不好。女扮男裝……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我。”
……
庭院的冷風將我從回憶中喚醒,取下落在發間的枯葉,指腹在其上緩緩摩挲。
那葉脈冰涼脆弱,如虛無中漫步的幽魂。
初醒時的我,是慌亂的。
父親與二哥,當時的表現,顯得情商很低,甚至有種不正常的僵硬。
就像是排練過度,反倒忘了怎么才能自然地靠近。
但我并未過度苛責,畢竟沒失憶過的人,豈能真正理解,我那時候的復雜內心?
縱然事后旁敲側擊問起,父親也不覺得,“我是你爹”這句話就該刺耳。
二哥更是反問:“我是你哥,何必大驚小怪?”
從“亞瑟”到“遠東”的信息堆砌,只是為了讓我這個“愛麗絲”去重新適應,避免暴露性別帶來災禍。
我也只能慶幸,自己本能尚存,并非純粹的一張白紙。要不然,絕對會被他們兩個逼瘋。
這具女性軀體,在尚存“愛麗絲”靈魂的同時,最終還是以行動,“默許”了亞瑟的存在。
我總是溫和、禮貌,卻始終保持距離待人。那不是天性,而是自我保護的本能。
世界太冷,除了將自己包裹得更緊些,還能做什么?
望著人工湖的漣漪,苦笑中的我,恍惚記起一句話——“你最大的能力就是命夠好,也夠硬。”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斗篷,始終將自己藏在陰暗中的人。
也許只是“亞瑟”的夢,或是“愛麗絲”破碎記憶中殘存的輪廓,但終究是命運對我偽裝的幽影。
直到遇見克里斯,我才真正明白——所謂“命好”,不是坐等榮耀上門,而是每一次命運拋來的石子,都必須勇敢接住,累積為向上攀爬的階梯。
“將杯中的水倒出一半放在那里,悲觀者只看見少的部分,便不甘心地哭喪哀嚎;樂觀者卻會飲下剩余一半,微笑著回應,至少還能解渴。”
當時的克里斯,語氣平穩如磐石:“事件本身無所謂好壞,它只是發生了。不同的,只在于我們怎么看,如何回應。”
他指尖一繞,將垂落的發絲捋過耳后,目光在我灰白的發間輕輕一頓。
“每個人看世界,總免不了將自己的主觀色彩投射其上,對人、對事都有不同的理解。可如果連鏡中的自己也不敢正視……亞瑟,那是不是就真的有些太過可悲了?”
他當時的神情,說的每一個字,我始終印在心底。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茶杯邊緣轉圈,一絲帶著鋒芒,卻久違的暖意,在心底悄然滋生。
回想起那一刻,我下意識地看向房門,露出一絲笑意。
自己已不再如初醒時那般惶恐。
不是因為適應力驚人,而是終于明白——逃避無法改變現實,唯有直面,才有存活的意義。
我輕撫著克里斯留下的古琴,昂首望向群星璀璨的蒼穹:“不論記憶被怎樣的枷鎖,以何種方式纏繞,我還活著,就有創造未來的機會。”
認識克里斯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我很慶幸,在他的幫助下,自己從破碎中嘗試縫補自我。
也許他的離開,是命運的另一種安排,那我又該從中抓住些什么?
好在還有父親與二哥——疏離感依存,但“亞瑟”該習慣去依靠。
清晨的露水尚未滴盡,我第一次主動在父親艾奧眼前練劍,展現對家傳絕學“雄獅咆哮”的理解。
艾奧輕輕點了點頭,撫摸著下巴的短須若有所思。
“亞瑟,很好。”
艾奧飲了口茶,目光幽深:“你的天賦,甚至比我當年還要出色——但步伐,依舊太散,你的心很亂。”
我垂眼不語,握緊了劍。
可越是用力,心就越虛,身體都微微發抖。
那些仍未真正認同“亞瑟”的聲音,在心底不斷回響。
就像個倉促登臺的替身演員,套上“亞瑟”的戲服,在陌生的“三少爺”舞臺,念著無人告知結局的臺詞。
而臺下觀眾卻掌聲雷動,理所當然地認為,劇本就該如此。
我始終懷疑,這場人生的布置,是不是早就排好了順序,只等自己醒來落座?
父親的手掌帶著粗糲的溫暖,落在我的發頂,那聲嘆息幾乎讓我卸下所有防備。
“亞瑟,當初是我欠考慮了,沒能以更好的方式,幫你接受失憶這件事。對你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但失憶不是怯懦的借口,”父親語氣緩慢但不容置疑,“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我垂首低語:“我只是……需要時間。”
“你的確還需要時間,更深刻理解自己,理解家族,包括理解遠東。”
艾奧在本應上演父慈“子”孝之際,重新收斂了情緒,恢復平日嚴厲的作風。
迅速接受失憶,那不過是吟游詩人的藝術加工產物。但家族狀況不容樂觀,我的確要盡快適應“亞瑟”這個身份。
艾奧停頓了一下,似在斟酌每一個字:“亞瑟,你究竟是被命運踢著走,還是主動嘗試選擇……這終究要看你自己。”
他指著古琴:“克里斯是為數不多,能與你聊得來的人。他的離開,對你造成一定沖擊。你來找我點評劍術,也是想急于借我的口,來證明自己,真擁有了做出選擇的能力。”
艾奧的手,輕撫著琴面,目光放在我的劍上:“但你究竟是為了把失落感拋之于腦后,還是真的做好了準備?”
我倒退半步,父親的直言,將我的偽裝從中劈開。
自己只是習慣,用另一種方式去轉移情緒。可實際上,這是錯位感造成的自我逃避。
就像我不敢去正視鏡中的那個“人”。
艾奧深深地嘆了口氣:“年輕人有沖勁,想著一鳴驚人,像吟游詩人的詩篇中那樣,以打臉反派,制造爽點為樂趣,這很正常。”
他突然一笑,所說的話更加難以捉摸:“好像沒個系統,不帶個老爺爺,出門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
我為之一愣,這都是什么鬼?
艾奧輕咳一下,語氣收斂:“亞瑟,人生不是兒戲,命只有一條。”
我思索著父親的話,再度握緊了手中的劍:“父親,以前的路產生的影響,已經深深印刻在骨髓。記不起也無法再改變。”
我微微抬頭:“您的話,我聽不懂,但意思明白了——認清現實,本身就是對過去的尊重。”
樹影在墻上游走,仿佛低語的黑色幽靈。
光與影交錯間,墻面像是一張隱秘的畫卷,未知的呢喃在悄然流動。
是的,“記不起”與“承擔過去”,并無沖突。
被喚作“三少爺”的這些日子里,我越來越分不清,鏡中的人,究竟是誰的化身。
反抗并無意義,“亞瑟”的劇目中,處境都不安全,更不可能拿到決定“我是誰”的話語權。
之前我也幾次詢問母親的過往,始終被父親巧妙地繞開。
現在,我已不再掙扎,就像接受早晨的霧氣、夜晚的潮濕,不再試圖抹去那些凝結在窗欞上的水珠。
我早已不再奢望,能從父親和二哥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真正的自己。
那些版本、那些修辭,也許是善意,但無法替代親歷。
真正的答案,只能靠自己。
父親離去后,我依舊一遍又一遍練著劍。整整一天,我沒有停,也不敢停。
月色下的影子,被拉的很長——那是“亞瑟”的外表,卻有著“愛麗絲”的心跳。
終于,徹底力竭的我,再也握不緊手中的劍。
目光放在桃樹下靜默無聲的古琴,我已不再是初醒之人。
不論是一步步尋回過去,還是迎向未來,都必須勇敢放下失憶的困惑。真正能支撐現在的,是那些曾與你并肩的人。
若命運無法繞行,那我便直面它,奏出屬于自己的旋律。
指尖在古琴上跳轉,我在心中輕嘆與空靈悠遠的聲音纏繞。
——便從克里斯開始吧。
“是你讓我在破碎中學會站立,教我敢于執筆,書寫自己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