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是每一個優秀戰士的最理想歸宿。”——卡勞·塞拉姆男爵。塞拉姆家族的創始人,被法盧共和國人追捧為“獅心騎士”。
平靜的日子如陳年溪流,絲麗雅、克里斯與我,保持著安全距離,始終順流揚帆。
我也會在心中不住盤問——
克里斯與絲麗雅之間,究竟藏著怎樣的故事?
若是愛情,為何如此克制,從未真正靠近?
若是親情,為何寒暄都難開口,甚至叮囑都像例行公事?
心頭一陣酸澀涌上,他們兩個人,為何都未曾向我這個“好友”坦白?
是故意隱瞞,還是從不覺得,有必要讓我知道?
我想理清,自己與克里斯、絲麗雅錯綜復雜的關系。
只是女扮男裝的我,難以把握恰當的開口時機。
直到那副漆黑的遠東古琴出現,命運的水面被悄然撕裂……
克里斯,我的這位好友,將那副從“天下樓”淘來的遠東古琴,擺在了我的面前。
陰云遮蔽了月色的澄澈,也蒙上我心底的迷茫。
他說的很慢:“絲麗雅要嫁人了。”
白披風比月色還要凄涼,我的手也在琴面上停頓。
克里斯似乎在醞釀什么:“亞瑟,你知道法盧共和國的議長席位,是由伯爵以上的貴族投票選出,卻始終在建國的五大侯爵間輪流轉手。”
微微一怔,我想起當日亞戈帶著沙夫洛拜訪后,父親艾奧提到的內容——法盧共和國擁有最高行政權的議長席位,快到了換選的時候。
我的眉頭也隨之皺起:“克斯拉萊特……他們家族的長子福勒特,似乎是此次議長選舉的熱門?”
克里斯的眼中帶著悲傷:“是的。絲麗雅要嫁的人,正是那個……克斯拉萊特家族的紈绔子弟沙夫洛,你見過的。”
我們都明白,這不是婚約,而是交易。
克里斯苦笑著攤攤手:“絲麗雅雖然只是男爵,但塞拉姆家族榮光猶存。為了聲望,命運被迫與沙夫洛拴在一起。你說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我未作回答,心中泛起苦澀。
雷古利亞家族,與塞拉姆家族一樣,都是“有姓無地”的空殼貴族。在共和國禮儀序列里,不過精致的邊角余料。
父親與二哥,不止一次提醒,在這個聲望與權力操縱一切的國度,凡是失去領地,且到了適嫁年齡的女性貴族,已無太多選擇——這也是我必須演好“亞瑟”的緣故。
“共和國的貴族議會,只是門面。底層貴族與平民,都只能在縫隙里自生自滅……”
克里斯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是封臣制與共和制,扭結而成的怪胎政體。”
我清楚,他并非真的是在談論政治,于是淡淡開口:“絲麗雅的事,什么時候定下來的?”
“昨天。”
“勞倫佐·德拉西侯爵,親口對拜訪的福勒特許下了承諾,我也在場。”他抬頭看向半掩的殘月,聲音中透著無力的哀傷。
這句話,如同命運的鐵鎖,釘入沉默的空氣。
“這是現任議長對‘繼任者’,做權力傳遞的信號。我已經給穆亞寫了信,但只怕,不能真改變什么。”克里斯眼眶泛紅,仿佛在陳述一場徒勞的掙扎。
宗教組織終究只是基于民間,穆亞在自由之城再受愛戴,也無法對世俗權力,施加太多影響。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有所期待。
我的手落在古琴上:“理想與現實終有差距……”
“要是能有人能讓這該死的‘婚約’泡湯就好了。”克里斯的眼中閃著火花。
我輕笑一聲:“泡湯的方法可有很多種。比如生米換個鍋,煮成熟飯;甚至更極端一點,將某個名字,從世間抹去……”
克里斯自嘲一笑:“可惜兄弟我,不懂修煉啊……”
我在心底冷笑,你這句“兄弟”,說的可真輕松啊。
瞇了下眼睛,我在心中有了一絲荒唐的沖動——想去拆穿他們那層若即若離的帷幕。
若非不敢確定,我甚至想去用最原始,最笨拙的那種方式——把絲麗雅丟在他床上。
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心中也有了些失落。
我心中一顫,馬上讓自己冷靜下來,“亞瑟”與克里斯之間的是“兄弟情”,與“愛麗絲”無關。
可是……
目光不自覺又回避那雙蔚藍色眼睛,難道真對他沒有絲毫感覺嗎?
我不敢深想,猛地搖了搖頭,將垂下的頭發,塞回耳后。
就在此時,克里斯拋下另一記悶雷。
“哎,我也要走了,一個星期后動身去英西聯邦,為共和國送的友誼女神像設計碑詞。”
克里斯眼中的悲哀讓人心碎,但此刻,只讓我感到憤怒。
此時的離開,究竟是在逃避什么?逃避誰?
“穆亞曾講起過一個故事。”
我很突兀地說起不相干的事:“相傳在遙遠的太古時代,潔白明亮的滿月不再發光。這引發凡人的不滿,叫囂著讓它滾下自己的位置,然后將它掰碎搗亂,扔進泥濘的水池。”
眼神有些飄忽的克里斯,下意識地接口:“幸好有神靈縫縫補補,那輪滿月才能重新升起。圓月拼命釋放自己的光芒,想去證明自己依舊光彩,也企圖將受過的傷害忘卻。”
“但刻意縫補的遮掩,只會讓裂縫潰爛。”
我冷冷地說:“陰郁的血越來越濃厚,圓月最終還是一分為二,成為了血色的鐮刀雙月。整個世界的至暗時刻,自此開啟。”
我隨即抬頭望向夜空,沉默了下來。
然而,克里斯卻似乎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拉回他自以為的正題:“絲麗雅的至暗時刻,已經來臨了。而我們,連縫補都做不到……”
我的手指蜷縮一下,真想給他一巴掌。
但常年隱忍的我,終于只是深吸了一口氣:“你是否察覺,自絲麗雅出現之后,你我脆弱的友誼,便開始破裂?”
克里斯愣了一下,神色黯淡。
夜空吹不散陰霾,帶不走彼此的隔閡。
我低頭輕撫著古琴,那終究是友誼的見證。
憤怒的我忍著不舍,只留下一句倔強:“多謝你的‘離別’禮物。祝你,一路平安。”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哀傷就像壓彎脊背的舊傷,無處可躲。
空氣中殘留著克里斯的白披風皂香與墨染紙頁的味道,如隱隱纏繞的回憶,盤旋肩頭。
冷水從額前沖刷而下,像是想把一切煩惱洗凈,卻徒勞地發現,那些情緒早已沁入骨血,怎么沖都沖不掉。
任由濕噠噠的頭發,垂下鬢角。
月為蒼白的發色鍍上唯美的光澤,卻映著我們三個人支離破碎的過去。
甚至照不清鏡中的身影——究竟是“亞瑟”,還是“愛麗絲”。
我在苦笑中自問:“克里斯或許有苦衷,絲麗雅也一樣,就連你自己,不也是嗎?”
猛然抬頭,我盯著鏡中的身影:“他們兩個,是與你最談得來的兩個年齡相仿之人。你真要放棄這段友情嗎?”
鏡中的我,嘴角微微翹起,鬢角被塞到耳后,進一步露出“亞瑟”的樣貌。
我在自語,卻也像鏡中人在對我嘲諷——
“你有什么資格,去要求他人?”
“你要是真跟克里斯說,‘姐其實是個妹子’,你們才無法再做‘兄弟’了吧。”
“不說,不就是因為放不下?”
自嘲中的我,看到身后的劍,目光再回落在鏡中,手指不由自主地亂抓亂揉灰發。
用上愛麗絲原有的聲音,我就像真的在以另一個人身份,與自己對話:“鏡子里面這個家伙,別看你長得像我,但語氣過顯鋒芒了。”
三瓶葡萄酒被放在古琴邊,玻璃瓶與琴箱碰撞,發出有節奏的輕響。
我們三人,曾并肩走過。
可如今,一人遠走他鄉,一人要嫁入權貴,而我,還在原地做夢。
“那些感情上的破事,你可以先不去管。但這夢終究要醒,哪怕用最極端的方式。”
伸手握住劍柄,忽然刺向半空。
空氣在尖銳的破裂聲中震顫,鏡子里的影像輕微晃動。
夜色如墨,我披上單衣,獨自持劍走入庭院。
劍刃劃出一道冷光,在月下閃爍。
雄獅咆哮一次次施展,如流水般連綿。
劍鋒終落地,擊打出輕微的回響。
汗水沿著額頭滑落,我凝視著劍尖反射的月光。
殘月邊緣暈著一抹晦暗的紅,仿佛也知曉這場分離的痛。
再度用冷水清洗后,我背對鏡子,坐上臺面。
目光落在古琴之上,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彎曲手指,敲了敲鏡面。
“靜不下心,不如說說,克里斯的那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顯然,與我隔鏡背靠的“亞瑟”,并不會回話。
我卻有些精神分裂似的,自顧自地答道:“你又不傻,他也知道你不傻,這目的性不要太明顯——克里斯可不知道你是個妹子,他顯然是要逼你,去把絲麗雅撈出來。”
指尖在臺面上輕點兩下,我避開了這個不快的話題:“算了,不談那個混蛋了,還是說絲麗雅吧……”
我擰開軟木塞,那是一瓶絲麗雅最愛喝的梅洛,輕盈的酒體,暗藏復雜。
并未取杯,酒液直接入口,像是刻意用最直接的方式,掘開記憶的沉寂。
結識絲麗雅在克里斯之后,感情雖不比克里斯深,但那位有著病態美的女孩——“百靈鳥之后”,值得我欽佩。
她以聰明才智周旋于權貴之間,始終潔身自好,熱情而克制,界限分明。
憑一己之力償還了家族債務,卻又主動放棄領地的所有權。
現在居然要去嫁給那個人。
瓶口向后敲了下鏡面,我苦笑一聲:“上次提起沙夫洛,絲麗雅可是在醉后抓住你與克里斯手,吐露過,‘哪怕是死,也不想在沙夫洛旁邊醒來’。你忘了她掌心的冰涼了?”
我并不理解她所有選擇,但我理解她的疲憊——為了不再給別人添麻煩。
可偏偏,正因我是個女人,才更明白,那并非什么婚約,而是命運的吞噬。
耳邊仿佛回響起克里斯,那略帶譏諷的洞察:“連反抗勇氣都沒有的善良,不過是遮掩軟弱的借口。”
絲麗雅是不想反抗,認命了?
還是說,根本沒有可以反抗的空間?
拳頭不自覺握緊,呼吸也漸重。
夜風輕撫臉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霜寒。
“比身不由己更可怕的,是甘于順從!”
我跳下臺面,看著鏡中那張臉,聲音冷了些許:“你不是絲麗雅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任由自己,在夢醒后才察覺,已被送上祭壇嗎?”
我看著自己大口飲入酒:“沒有人該在無人知曉的夜,把自己交給一個不愛,甚至厭惡的人。”
“砰”的一聲,酒瓶重重落在桌上。
溢出的酒液,唇角滴落的殘紅,同落于臺面,如一朵朵凄苦綻放的哀花。
今日是我以“亞瑟”的身份,吞下絲麗雅最愛的梅洛;或許他日,將是那個女人,抱著我常飲的黑皮諾,對月愁思。
“塞拉姆家族的命運,可并非什么孤例。”
我的指尖在雷古利亞家族的雄獅族徽上不住打轉:“你所在的這個家族,如今也在風雨中飄搖。”
月光灑落,陣陣凄苦彌漫在我心中。
我突然想起,絲麗雅曾說過,“獅心騎士”,并非一個完美的偶像,而是警鐘。
劍鞘敲了敲古琴的弦,發出不和諧的顫音。
“她希望用自己的選擇鞭策世人——上一輩人留下的榮光,無法代代相傳。”
我眉頭緊皺,對鏡中的自己問:“那你,有什么想法?”
晃了晃酒瓶,我自問自答:“人終究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真正強大。”
是的,英雄的昔日榮光,如今只不過茶余談資。
大浪淘沙天地不仁,風雨洗滌之后,有成長的新生,也有不堪時代變遷的殞滅。
家族榮光,終究還要靠一代代持續不斷的努力,方能延續。
我用軟木塞點了下鏡中亞瑟的臉,像在警告自己:“誰都知道躺平舒服。但躺平習慣了,就會麻木,漸漸在腐朽中沉淪。”
替絲麗雅發聲,其實是在向命運質疑。
更像在替自己證明——我有反抗的權力,也有反抗的能力!
“不能妥協!”我不自覺地喊了出來。
酒液與鏡面映輝,情感與理智交戰。
指尖在劍身上不住敲打,劇烈喘息后,我漸漸恢復了“亞瑟”的口吻。
“光發狠可沒用,不如好好想想,究竟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讓那個命中注定凄苦的小女人,能心甘情愿又不失體面的脫離魔爪?”
我聳了下肩膀:“父親與二哥是指望不上的、克里斯知難而退,而婚約一事,又是議長的許諾,穆亞也無法拒絕,才把事情演變成板上釘釘。”
我緩緩坐下,目光卻越發深邃。
一想起初見沙夫洛時,他那副無恥嘴臉,以及“當街攔車”的輕佻言行,我就忍不住作嘔。
抬手拔劍,水珠混著酒液滴落劍刃,本該渾濁眼神,卻被映的更清晰。
“如果……如果沙夫洛突然死了呢?”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我怔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那念頭像蛇一樣纏上來,越掙扎越清晰。
該有人為不公負責,哪怕是用不該出現的方式……
或許,解決這一切的辦法,就是讓沙夫洛……消失……
我瞇起眼睛,目光落在遠處的古琴。
旁邊擺著三瓶酒——克里斯的赤霞珠,絲麗雅的梅洛,我的黑皮諾。
我的女扮男裝,令友情錯綜復雜,絲麗雅的婚約,將其徹底撕裂。
偏偏又因為這份復雜,讓我能更深理解,每個人都有不愿吐露的苦衷。
在心里主動修復裂痕后,我終于能重新聚焦于絲麗雅。
可又是因此,絲麗雅的命運,對我的未來有了鏡像指引……
交織引發混亂,好在克里斯最后的那句話,幫我捋順了脈絡——
“記憶是過去的注腳;真正書寫命運的,是你選擇落筆的方向。”
推開門,我再度走入庭院,這一次并未練劍。
家族大管家戈爾,果然并未去睡。
他似乎預料到,我還會回來,輕輕點頭。
我走到他身前,緩聲開口:“我被你們喚作‘亞瑟’,法盧共和國雷古利亞家族的——第二順位繼承人。”
戈爾微微低頭,緩聲回應:“三少爺……”
“別叫我那個稱呼……”我打斷了他,“戈爾叔叔,我叫愛麗絲。”
低語從唇間滑出,似向冷月傾訴,也似要重新拼湊支離破碎的自我。
“從‘鐘樓頓悟’后,我能以靈魂觸及元素,踏入常人難攀的境界。可仰望星空,我依舊覺得自己十分渺小。”
我將酒瓶提起:“天賦有了,歸處又在哪里?難道我要一輩子戴著‘亞瑟’的面具?還是等被人揭穿后,像絲麗雅一樣任人拿捏?”
戈爾深深嘆息了一聲:“也許,您該問問侯爵大人。克里斯先生雖然離開,但您還有……親人。”
我撇了撇嘴:“親人?將我的‘過去’與‘母親’,輕描淡寫掠過的時候,你們可曾真把我當成親人?”
“那不是刻意……只是為了保護您……”
戈爾的眼底閃過一絲悲哀:“我們其實都理解您的痛,就像是……一部被撕掉了扉頁的舊書——空白而破碎。”
我擺了擺手,知道他不會說,畢竟以前也問過,始終得不到什么真有價值的內容。
“按照你們的說法,是穆亞樞機主教,以圣光把重病中的我,從死亡線上拽回,才未歸于塵土。父親與二哥,還有您,也都是真心待我的人,這些我都清楚。”
我的聲音漸漸轉冷:“但我的未來,終究要自己來掌握。”
“您是雷古利亞家族的繼承人。侯爵大人,不會害您。”
戈爾微垂眼簾:“即使月光照不進深巷,總會有為一團火,能為凄冷的黑夜照明。”
這我當然知道,我對戈爾期待的,也并非僅僅是這一句話。
這個為家族貢獻半生的老仆,并未將話說死,只是微微拱手退去。
第二日清晨,我第一次在父親艾奧眼前練劍,展現對家傳絕學“雄獅咆哮”的深層次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