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總裹在一層濕軟的水汽里。
云家府邸的桃花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被細雨打落,黏在青石板路上,像鋪了層碎錦。今日是云家三年一度的桃花詩會,受邀的才子佳人擠滿了回廊,衣袂翻飛間,混著脂粉香與新茶氣,連檐角的銅鈴都似被這溫柔浸軟了,響聲慢悠悠的。
云珞坐在臨水的美人靠上,身上裹著件月白色的夾襖,領口袖邊繡著幾枝纏枝蓮,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她指尖捏著片剛飄落的桃花瓣,眼神落在湖面的雨珠上,看似在賞景,耳力卻分毫不差地掠過周遭的笑語——
“聽說了嗎?慕容家的公子昨日從西域回來,帶了匹汗血寶馬,就在府里的馬場……”
“前幾日六扇門的人在蘇州查案,好像是跟私鹽有關,抓了好幾個鹽商呢……”
“別講這些煞風景的,快看云三小姐,這病懨懨的樣子,倒比桃花還嬌弱幾分……”
議論聲越來越近,云珞微微側過臉,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喉頭動了動,像是要咳嗽。身側的侍女春桃立刻上前,從食盒里取出個暖手爐塞進她懷里:“小姐,風大了,咱們回屋歇會兒吧?”
“再等等。”云珞的聲音很輕,帶著點病氣的沙啞,“母親說,今日有位從京城來的畫師,我想求幅《雨打桃花圖》。”
春桃撇撇嘴,壓低聲音:“那些酸文人有什么好看的?小姐您要是喜歡,奴婢讓管家去畫舫請張畫師來,比他們強十倍。”
云珞沒接話,指尖的桃花瓣被她捻得微微發皺。春桃是她從影閣帶來的貼身侍女,武功雖不及影閣的頂尖殺手,對付三五個尋常武人卻綽綽有余。此刻春桃的手正按在腰間——那里藏著三枚透骨釘,只要她覺得有絲毫威脅,這枚淬了麻藥的暗器能在彈指間釘穿三丈內任何活物的關節。
但今日的詩會,本該是“無害”的。
云家以書畫傳家,與富甲一方的慕容家并稱“江南雙璧”,表面上從不沾江湖事。這場詩會邀請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文壇雅士,連帶刀帶劍的武人都少見。可云珞知道,有些眼睛,正藏在桃花樹后、假山石旁,甚至某個端茶侍女的寬袖里。
三天前,影閣在江南的分舵傳來密信:錦衣衛指揮使趙顯暗中派人南下,目標是慕容家保管的一份“鹽道密圖”。而今日的詩會,是慕容家主慕容瑾唯一會公開露面的場合。
影閣接了個新任務——在錦衣衛得手前,截下那份密圖。
雨絲忽然密了些,風卷著花瓣撲到云珞的衣襟上。她攏了攏衣領,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回廊盡頭的月亮門邊。一個青衫書生正站在那里,手里捏著把油紙傘,傘沿的水珠順著竹骨滴落,在他腳邊積了個小小的水洼。
那書生看著約莫二十三四歲,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只是眼神太過銳利,像藏著把沒出鞘的劍。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湊著賞花作詩,反而仰頭打量著云家府邸的格局,視線掃過檐角的獸吻、廊柱的雕花,最后落在了臨水的那座九曲橋上——那里是監控整個府邸的最佳位置。
云珞的指尖猛地收緊。
是六扇門的人。
她見過這種眼神。冷靜,專注,帶著股探究到底的韌勁。更重要的是,那書生腰間系著塊不起眼的墨玉牌,牌角刻著個極小的“玄”字——六扇門玄字捕頭的信物。
春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眉頭微蹙:“小姐,那人看著眼生,不像江南地界的讀書人。”
“嗯。”云珞應了聲,聲音依舊軟軟的,“許是從京城來的吧。”
正說著,那書生忽然朝這邊走來。他的腳步很穩,踩在濕滑的石板上沒有絲毫踉蹌,落地時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響——這絕非普通書生該有的腳力。云珞垂下眼,假裝專注地看著湖面,眼角的余光卻牢牢鎖住他。
他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拱手行禮,聲音清朗:“在下溫淮之,見過云小姐。”
云珞抬起頭,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掙扎著要起身,卻“哎呀”一聲,身子朝旁一歪——她腳下的青苔確實濕滑,但這趔趄里,藏著影閣的“踏影步”變式,看似狼狽,實則已將周身要害都藏在了春桃身后。
溫淮之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微微一怔。
溫淮之的指腹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觸到云珞手腕時,清晰地感覺到她皮膚下的脈搏——細弱,卻異常平穩,絕不像長期臥病之人該有的虛浮。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慮,嘴上卻不動聲色:“小姐小心。”
云珞借著他的力站穩,手指輕輕推開他的手,指尖若有似無地掃過他的袖口。那里的布料比尋常書生的要厚實,袖口內側隱隱能摸到硬物的輪廓——是劍柄的形狀,看長度,該是柄長劍。
“多謝溫公子。”她低下頭,長睫掩住眼底的冷光,“公子看著面生,是第一次來江南?”
“正是。”溫淮之收回手,傘柄在掌心轉了半圈,“聽聞云家桃花詩會名動江南,特來叨擾。方才見小姐看著湖面出神,莫非有了佳句?”
這是句客套話,卻帶著試探。云珞淺淺一笑,笑意卻沒到眼底:“不過是看雨打浮萍,想起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罷了,算不上佳句。”
她刻意說錯了詩句——原句是“留得新荷聽雨聲”,此刻滿池都是新荷,哪來的殘荷?尋常人或許聽不出,但若對方是來查案的六扇門捕頭,定會察覺這“疏忽”背后的刻意。
溫淮之果然頓了頓,目光在湖面的新荷葉上掃過,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云小姐倒是心境獨特。只是這新荷嬌嫩,經不得這般風雨。”
話里有話。
云珞正要接話,忽然聽見回廊那頭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穿寶藍色錦袍的中年男人被眾人簇擁著走來,面白無須,正是慕容家主慕容瑾。他剛走到月洞門,就見一個端著茶盤的小廝腳下一滑,茶盞脫手朝他潑去——
“小心!”
驚呼聲中,溫淮之幾乎是本能地拔劍。但他的劍剛出鞘半寸,就見云珞忽然“受驚”般往旁邊一躲,春桃伸手去扶,兩人衣袖翻飛間,一枚銀針不知從何處飛出,精準地打在那小廝的手腕上。
茶盤“哐當”落地,碎瓷片濺了一地。那小廝臉色驟變,反手就想去摸腰間,溫淮之已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脈門。指尖觸及對方手腕的瞬間,他心中了然——這人指節突出,虎口有老繭,是常年握刀的痕跡。
“拿下!”溫淮之低喝一聲,聲音里已沒了方才的溫和。
那小廝還想掙扎,春桃不知何時已繞到他身后,手肘在他背心“靈臺穴”一撞,小廝頓時軟倒在地。這手法干凈利落,絕非普通侍女能有。溫淮之瞥了春桃一眼,又看向云珞。
云珞正捂著心口喘氣,臉色白得像紙,眼眶微微發紅,一副嚇壞了的樣子:“這、這是怎么了?”
“小姐別怕,是個刺客。”春桃擋在她身前,眼神警惕地盯著溫淮之,“公子好身手,不知是何方高人?”
溫淮之沒回答,從懷里掏出塊腰牌亮了亮——玄鐵鑄就的牌子上刻著“六扇門”三個字,旁邊是他的名字。“在下溫淮之,奉命查案。”他看著地上的刺客,“搜身。”
春桃剛要動手,溫淮之已親自蹲下身,從刺客懷里摸出個油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塊黑色令牌,正面刻著個“衛”字,背面是朵詭異的曼陀羅花——錦衣衛的暗探令牌。
人群里發出一陣抽氣聲。誰也沒想到,錦衣衛的人竟敢混進云家詩會行刺。
慕容瑾定了定神,上前對溫淮之作揖:“多謝溫捕頭出手,否則老夫今日怕是要命喪于此。”
“慕容家主客氣。”溫淮之將令牌收好,“此人既是錦衣衛的人,看來慕容府最近遇到的麻煩,與他們脫不了干系。”
慕容瑾臉色微變,沒再接話。
就在這時,那被制住的刺客忽然發出一陣咯咯的怪笑,嘴角溢出黑血。溫淮之心中一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經沒氣了——竟是服毒自盡。
“是‘牽機引’。”云珞的聲音忽然響起,她不知何時已走近,正低頭看著刺客的尸體,“錦衣衛的人常用這種毒,藏在假牙里,咬破即死,神仙難救。”
溫淮之猛地轉頭看她。牽機引是錦衣衛的秘毒,江湖上知曉的人不多,一個深閨里的病弱小姐,怎么會認得?
云珞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前幾日聽府里的老管家說的,他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不少江湖事……溫捕頭怎么了?”
理由天衣無縫,可溫淮之心中的疑慮卻更深了。他想起方才那枚打偏茶盤的銀針——角度刁鉆,力道精準,絕非偶然。若不是云珞或她的侍女出手,此刻慕容瑾怕是已經中了暗算,而刺客的目標,恐怕也不止行刺那么簡單。
“沒什么。”溫淮之收回目光,對慕容瑾道,“此地不宜久留,還請慕容家主將近日的異動告知在下,或許能找出錦衣衛的真正目的。”
慕容瑾連連點頭,忙邀溫淮之去內堂詳談。人群漸漸散去,廊下只剩下云珞和春桃,還有滿地的桃花瓣與碎瓷片。
雨還在下,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漣漪。
春桃看著溫淮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低聲道:“閣主,是錦衣衛的‘黑曼陀羅’衛,看來趙顯是真急了,連暗探都派出來了。”
云珞沒說話,指尖捻著的桃花瓣已經被捏爛,汁水染得指腹微紅。她方才出手,并非為了救慕容瑾,而是為了影閣的任務——錦衣衛要殺慕容瑾搶密圖,影閣則要在慕容瑾死前拿到密圖,這枚銀針,不過是把事情拖進更混亂的局面里。
“查一下溫淮之。”云珞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影閣閣主該有的冷冽,“六扇門的玄字捕頭,不該出現在這里。”
“是。”春桃應道,又有些擔憂,“他好像懷疑您了。”
“懷疑才正常。”云珞抬頭看向天空,雨絲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像一層薄冰,“六扇門的人,若連這點眼力都沒有,也不配查影閣的案子。”
她想起方才溫淮之扶她時的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像在解一道復雜的謎。那眼神讓她莫名地想起醫仙谷后山的寒潭,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暗流。
“對了,”云珞忽然想起什么,“把那枚銀針處理掉。”
方才情急之下,她用的是醫仙谷的回春針,針尾刻著極小的藥草紋,若是被溫淮之撿到,怕是立刻就能猜到她的另一重身份。
春桃應了聲,正欲去尋,卻見一個小丫鬟捧著個托盤走來,托盤上放著個錦盒:“三小姐,方才那位溫公子讓人送來的,說是賠給您的。”
云珞挑眉。
春桃打開錦盒,里面是支白玉簪,簪頭雕著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玉質溫潤,一看就不是凡品。錦盒底下壓著張紙條,字跡清雋:“方才驚擾,聊表歉意。——溫淮之”
云珞拿起玉簪,指尖觸到冰涼的玉質,忽然覺得這江南的雨,好像比往年更冷了些。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內堂里,溫淮之正看著慕容瑾:“云家三小姐,身子一向這么弱?”
慕容瑾愣了愣:“是啊,云家這丫頭打小就病弱,常年藥不離口,怎么了?”
溫淮之沒說話,想起云珞那雙看似無力、卻能在瞬間發出致命銀針的手,眼底的疑慮越來越深。
這江南的煙雨里,藏的秘密,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那支白玉簪,被云珞隨手放在了妝臺上。春桃看著它,總覺得那含苞的桃花里,像藏著雙眼睛,正靜靜地盯著這滿室的藥香與暗影。
夜漸漸深了,云家府邸的燈籠次第亮起,在雨霧中暈出暖黃的光暈。誰也沒注意,一朵沾了雨水的桃花瓣,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那支白玉簪上,像一滴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