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萬是被一種粘稠的寒意凍醒的。
她蜷縮在往生客棧店堂的長凳上,像只離了巢的幼獸。
懷里的桐木匣子硌得肋骨生疼——那里頭躺著昨夜收到的佛骨簪。
半夢半醒間,她總覺得有細小的抓撓聲從匣子內壁傳來,像是有什么東西正用指甲輕輕刮著木頭。
“喲,學會省燈油錢了?”
鐵算盤冰涼的邊框突然貼在她額頭上。
崔九萬猛地睜眼,看見錢十三娘俯身站在面前。
晨光從女人背后照過來,給她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可那張臉卻藏在陰影里,唯有眼角淚痣紅得刺目。
算盤珠子上沾著暗紅污漬,隨著晃動散發出鐵銹般的血腥氣。
“我夢見師父了。”
崔九萬揉著發僵的后頸坐起來,關節發出脆響,“他被關在鐵籠子里,胸口插著七根——”
“卯時三刻了。”
錢十三娘突然抬高聲調,算盤“咔嗒”一聲合攏,截斷了她的話頭。
女人轉身時襦裙翻飛,崔九萬敏銳地注意到她左手腕新纏的白布條——邊緣滲出淡紅,隱約可見底下蜿蜒如蜈蚣的舊傷疤。
烏云踏雪在院門口焦躁地啃著拴馬樁。
崔九萬剛套好鞍具,青驢突然扭頭咬住她衣袖,濕潤的鼻頭劇烈抽動。
她能感覺到驢齒隔著布料輕輕研磨,這是極度不安的表現。
“你也聞到了?”
她從褡褳里掏出油紙包。
昨夜繡球的殘片已經變成詭異的紫黑色,金線腐敗成絮狀物,散發出混合著腥甜與腐朽的怪味。
青驢立刻噴著響鼻后退,蹄鐵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
亂葬崗的晨霧濃得像化不開的棉絮。
墓碑間隙里,夜露凝結成黑色的黏液,順著裂紋緩緩下淌。
崔九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步都驚起藏在草間的磷火,那些幽綠的光點繞著她腳踝打轉,像一群饑餓的螢火蟲。
轉過一處塌陷的墳包,眼前的景象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上百盞白燈籠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燈罩上朱砂畫的符咒在晨霧中明明滅滅。
燈籠下方,鬼影幢幢。
穿壽衣的老嫗蹲在破草席上,面前陶盤里盛著的眼珠隨著她的叫賣聲骨碌碌轉動;缺了半邊腦袋的小販正用木勺攪動鐵鍋,鍋里翻滾的腦髓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幾個紙扎童子滾著鐵環嬉戲,鐵環中央卡著的人頭隨著滾動不斷開合嘴巴,露出黑黢黢的喉管。
“新腌的孟婆湯——嘗鮮價三文錢一碗嘍!”
沙啞的吆喝聲從集市中央傳來。
崔九萬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駝背男人站在冒著熱氣的陶甕后。
甕身積著厚厚的黑色垢物,表面裂痕里滲出可疑的黃色液體。
男人手持的長柄湯勺上纏著幾根灰白頭發,隨著攪拌在混濁的湯水里時隱時現。
三個亡魂圍在攤前,身體呈現出不同程度的腐敗。
最左邊那個腹部脹如鼓的,正用殘缺的手指敲擊陶甕邊緣:“王掌柜,你這湯越來越寡淡了!昨兒半夜我突然想起我婆娘跟賬房先生的好事,惡心得把腸子都吐出來了!”
湯面突然浮起一串氣泡,油花聚合成一張扭曲的人臉,又很快消散。駝背男人轉過頭——他后腦勺上竟長著第二張臉!這張副臉上的五官像是被人隨意捏上去的,眼睛一高一低,嘴唇歪斜著裂到顴骨。
“姑娘來一碗?”副臉的嘴角滲出黃褐色液體,“今日特供鴛鴦鍋,紅湯記前世,白湯忘今生。”他舀起一勺湯汁,粘稠的液體拉出長長的絲,里頭裹著片疑似指甲的硬物。
崔九萬正要后退,突然瞥見陶甕底部有東西反光——像是骨簪的尖端。
可定睛看時,那分明只是根熬化的禽骨,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小孔。
“崔姑娘!這邊!”
枯啞的呼喚聲從集市邊緣傳來。
最老的那棵槐樹下,站著個身形佝僂的老者。
老人穿著天寶年間的褐色圓領袍,樹皮狀的皮膚下可見琥珀色的樹液在緩慢流動。
他頭頂稀疏的綠葉隨著呼吸輕輕顫動,每次晃動都灑落些細小的露珠。
“老朽有件急件相托。”槐樹精的聲音帶著樹洞特有的回響。
他從懷里掏出個泛黃信封時,樹根狀的手指與紙面摩擦出沙沙聲,“把這送到...送到...”
“送到哪兒?”崔九萬接過信封。
觸感不像普通紙張,倒像是經年累月風干的樹皮,表面還有細密的紋路。
“就送到這兒。”槐樹精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木質化的牙齦。
他指了指自己扎根的土地,“給我自己。”
信封沉甸甸的,封口處的松脂印記形如一片槐葉。
崔九萬正想細看,后頸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有東西在對著她脖子吹氣。
“活人的味道...真新鮮啊...”黏膩的嗓音貼著耳根響起,帶著地窖般的潮濕氣息。
崔九萬旋身甩出青銅鈴鐺,銅鈴在空中劃出閃亮的弧線。
一個肚皮脹如鼓的餓鬼正咧著嘴,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滿口釘狀的尖牙。
鈴鐺擦過他額頭的瞬間,餓鬼發出凄厲的慘叫,皮膚上“嗤”地冒出青煙,浮現出焦黑的“鎮”字烙印。
“三長兩短。”崔九萬突然對著槐樹精說道,手指在信封上敲出特定的節奏——這是師父教她的陰間暗號。
老樹精渾身一顫,頭頂的嫩葉全部蜷縮起來。
他枯枝般的手指擺出復雜的手勢:“兩短三長。崔明遠的徒弟果然懂規矩。”
彎腰從樹根處挖出個苔蘚包裹的小包,“這是定金。”
苔蘚剝開,露出幾片邊緣焦黃的槐樹葉。
崔九萬拈起一片對著光看,葉脈竟構成個小小的“醉”字。
更詭異的是,當她手指碰到葉面時,葉片突然輕微抽搐,像是感受到了疼痛。
“這玩意燒給鬼差都不收!”她故意大聲抱怨,卻小心翼翼地把樹葉藏進貼身錦囊。
師父說過,精怪給的東西再古怪也得留著,關鍵時刻能當買路錢。
槐樹精突然湊近,樹皮味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小心戴烏紗帽的。”
他枯枝似的手指點了點信封,指甲縫里嵌著幾粒疑似血痂的黑色顆粒,“尤其是帽子里藏東西的。”
回程的霧更濃了,幾乎凝成液體粘在皮膚上。
崔九萬總覺得有東西在霧里尾隨,可每次回頭只能看見飄忽的白影。
快到城門口時,她終于忍不住拆開信封——反正收件人就是寄件人,早看晚看沒區別。
信紙上是首字跡娟秀的情詩,墨跡暈染處形成小小的年輪狀花紋。
但真正讓她呼吸停滯的是夾在信紙里的另一張紙——那是天寶三載醉仙樓的地契,邊緣殘留著五個暗褐色的指印,像是被人用血手狠狠攥過。
地契背面的角落里,有人用朱砂畫了朵小小的梅花。
崔九萬的手指剛碰到圖案,整張地契突然變得滾燙,朱砂梅花竟像傷口般滲出鮮血!
血珠沿著紙面蜿蜒流淌,漸漸組成“午時三刻”四個小字。
“叮鈴——”
青銅鈴鐺毫無征兆地自鳴起來。
崔九萬抬頭看去,城門口不知何時多了頂青布小轎。
轎簾掀起一角,露出半張敷著厚粉的女人臉——那女人的眼角畫著精致的梅花妝,可瞳孔卻是詭異的灰白色。
她看見崔九萬手中的地契,突然瞪大眼睛,轎簾隨即“唰”地落下。
轎夫們抬起轎子健步如飛,可崔九萬分明看見——四個轎夫的腳后跟都是懸空的,繡著祥云紋的靴底一塵不染。
回到往生客棧時已近午時。
錢十三娘正在柜臺前撥弄算盤,見崔九萬進門,立刻用賬本蓋住桌上的物件。
但崔九萬還是瞥見了——那是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刀身刻著符文,凹槽里殘留著新鮮的樹液,正順著桌沿緩緩滴落。
“醉仙樓的生意該開張了。”錢十三娘突然說道。
她左手腕的白布條不知何時換成了紅繩,繩結樣式很特別——是道家的鎮魂扣,通常用來封住惡靈的。
崔九萬正想問話,后院突然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進井里。她沖出去時,只見烏云踏雪正瘋狂地繞著水井打轉,蹄鐵在青石板上刮出無數火星。
井水黑得像摻了墨汁。
崔九萬俯身時,水面突然映出一張陌生的女人臉——丹鳳眼,點絳唇,鬢邊別著支金鑲玉的梅花簪。
女人的嘴角緩緩上揚,可眼睛里卻盛滿哀傷。
“柳紅袖...”井里的嘴唇無聲翕動。
“嘩啦!”
一張泡脹的地契突然從井底浮上來,上面的朱砂梅花正在瘋狂滲血,轉眼就把整口井染得猩紅。
血水里漸漸浮現出醉仙樓的輪廓,三樓雅間的窗紙上,分明映出兩個糾纏的人影——一個戴著官帽,一個發間簪著佛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