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那朵小小的、透明的花,無聲地綻放著,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脆弱之美。云疏低頭凝視著它,墨玉般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以捕捉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分辨是悲是喜。片刻后,那朵光之花如同它出現時一般無聲無息,悄然隱沒,只留下那片冷白如玉的皮膚,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月光下的幻影。
他依舊站在那里,對著老梅樹,背影清冷孤絕。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手腳冰涼,巨大的疑問和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芳華獸……至情至性,為情所困,終逃不脫情殤之劫……那朵花,是為誰而開?那個立于云端、俯瞰眾生的國師,他的情,又在何處?他救我,教我,難道……?
我不敢想下去。耳后那點微涼的印記,似乎又在隱隱發燙,像一塊小小的烙鐵,燙得我心慌意亂。
洗心院的平靜,像一層薄冰,終究被一道來自九重宮闕的金色霹靂狠狠擊碎。
那是一個沉悶的午后,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洗心院外,忽然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喧囂。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盔甲摩擦的冰冷金屬聲刺破了一貫的靜謐。緊接著,院門被毫不客氣地從外面推開,力道之大,震得門板嗡嗡作響。
青荷臉色煞白地退到一旁,垂著頭,身體微微發抖。
當先踏入的是一位面白無須、身著絳紫色宦官服的老者。他手持一卷明黃的絹帛,神情倨傲,眼高于頂,目光掃過這清幽小院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身后,是兩隊披堅執銳、面無表情的宮廷禁衛,鎧甲森然,將小小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窒息般的壓迫感瞬間降臨。
“林氏女晚晚接旨——”尖利而拖長的嗓音,像生銹的鐵片刮過琉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僵立在石桌旁,手腳冰涼。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攥緊了心臟,幾乎無法呼吸。來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終于將目光投向了這個被遺忘在國師府角落的“意外”。
宦官展開明黃絹帛,用一種平板無波卻極具穿透力的語調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民女林氏晚晚,雖出身微末,然天資清嘉,秉性溫良,更兼身負異稟,暗合天象,實乃祥瑞之兆,福澤深厚。朕躬承天命,撫育萬方,感念上蒼垂示,特召林氏入宮,冊封為美人,賜居玉芙宮西偏殿。著即沐浴更衣,隨旨入宮,不得延誤。欽此——”
“祥瑞之兆”?“福澤深厚”?多么冠冕堂皇又荒謬絕倫的理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耳中。我成了皇帝彰顯仁德、裝點后宮的“祥瑞”?還是……他用來牽制云疏的另一枚更趁手的棋子?
“林美人,領旨謝恩吧?!被鹿俸仙鲜ブ?,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催促和不容置疑。
我的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咕芎涂謶秩缤瑳坝康某彼?,瞬間將我淹沒。不!我不要去那個吃人的地方!我不要做那金絲籠中的囚鳥!
就在這時,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流云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院門口,恰好擋住了門外禁衛投來的冰冷視線。
是云疏。
他不知何時到來,步履依舊從容,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絲毫波瀾,仿佛眼前這劍拔弩張的一幕只是尋常。他微微抬手,止住了那宦官似乎要出口的呵斥。
“有勞王公公宣旨?!痹剖璧穆曇魷貪櫰胶?,聽不出情緒,“陛下隆恩,林氏惶恐。只是入宮事大,尚需稍作準備,請公公廳外稍候片刻?!?/p>
那王公公顯然對云疏極為忌憚,臉上倨傲的神色收斂了幾分,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國師大人言重了。既是陛下旨意,還請林美人莫要讓老奴為難,盡快……”他話未說完,接觸到云疏那雙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墨玉眸子,后面的話便生生咽了回去,訕訕地躬身,“是,老奴在外恭候?!彼粨]手,帶著兩隊禁衛退出了洗心院,沉重的院門再次合攏,隔絕了外面的刀兵之氣。
院中只剩下我和云疏,還有角落里瑟瑟發抖的青荷。
空氣死寂。
我猛地抬頭看向他,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祈求?!皫熥稹摇甭曇舳兜貌怀蓸幼?。
云疏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沉靜依舊,但那雙墨玉般的眼底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碎裂、翻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朝我走近一步。那股熟悉的清冽雪松氣息靠近,卻無法帶來絲毫安撫。
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樣拂過我的發頂,但指尖在即將觸碰到我時,卻極其輕微地頓住了。寬大的月白衣袖垂下,遮住了他的手腕。但我分明感覺到,就在他靠近我、感受到我劇烈恐懼的那一刻,他袖籠下的氣息,似乎凝滯了一瞬,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震顫。
“莫怕。”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溫潤,卻比平日低沉了一絲,像被什么無形的重物壓著,“圣命難違?!?/p>
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他救不了我?;蛘哒f,他不能為了救我,去正面違抗那個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帝王。
“梳洗更衣,隨旨入宮。”他移開目光,不再看我,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青荷,伺候姑娘更衣。”說完,他轉身,月白的衣袂劃過一個清冷的弧度,徑直離開了洗心院,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
看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被拋棄的絕望感攫住了我,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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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前夜,玉芙宮西偏殿。
殿內陳設華麗卻冰冷,熏著濃郁的龍涎香,壓得人喘不過氣。宮裝繁復沉重,勒得我腰肢生疼。青荷作為陪嫁侍女,也被允許入宮,此刻正低眉垂眼地為我整理著裙裾的褶皺,動作機械。
“青荷……”我聲音干澀地開口,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冀,“師尊……國師大人他……”
青荷的動作猛地一僵,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吶:“姑娘……宮闈重地,慎言。”
心沉入谷底。連青荷都噤若寒蟬。
夜幕低垂,宮燈次第亮起,將雕梁畫棟映照得金碧輝煌,也投下無數扭曲晃動的陰影。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著我。我借口更衣,避開殿內其他陌生的宮女,獨自一人,提著裙裾,像一抹游魂,悄悄溜出了西偏殿。
玉芙宮緊鄰著皇帝處理政務的紫宸殿區域。高大的宮墻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本能,朝著白日里遠遠望見過的那片最威嚴、燈火最通明的殿宇方向潛行。心跳如鼓,在寂靜的回廊里震耳欲聾。
繞過一片假山,穿過一道月洞門,前方豁然開朗。巨大的廣場盡頭,是一座巍峨肅穆的宮殿,飛檐斗拱,重檐歇山頂,在夜色和無數宮燈的映照下,如同盤踞的巨獸。殿門緊閉,門外侍立著兩隊盔甲鮮明的帶刀侍衛,如同冰冷的雕像。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那是御書房。
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該靠近時,御書房那兩扇沉重的、雕刻著盤龍的金絲楠木殿門,無聲地打開了一條縫隙。暖黃色的光流瀉出來,照亮了門前一小片冰冷的龍紋地磚。一個熟悉得讓我心顫的身影,出現在那道光里。
是云疏!
他依舊穿著那身月白的國師常服,清雋挺拔。但此刻,他站在那象征著至高皇權的殿門口,身影卻顯得異常單薄。他沒有走出來,而是……緩緩地、異常清晰地,在那條縫隙前,對著殿內,屈下了他那從不曾向任何人彎折的膝蓋。
噗通。
那一聲膝蓋觸及冰冷金磚的悶響,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我耳邊!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他跪了下去!那個清冷如謫仙、立于云端俯瞰眾生的國師云疏,為了我,對著那個端坐龍椅的帝王,跪了下去!
殿內燈火通明,逆著光,我看不清蕭珩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端坐于巨大御案之后的明黃身影。接著,一個帶著玩味、慵懶,卻又冰冷刺骨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帶著回聲,在空曠的殿前回蕩:
“哦?國師深夜求見,就是為了一個……剛入宮的美人?倒是情深義重?!蹦锹曇纛D了頓,笑意更深,卻淬著毒,“朕倒是好奇,國師能為她做到哪一步?”
話音未落,只見蕭珩隨意地抬了抬手。侍立在御案旁的一個太監總管模樣的人,立刻躬身,雙手捧起御案上一柄尺余長的玉如意。那如意通體由整塊羊脂白玉雕成,溫潤生光,頂端鑲嵌著鴿血紅寶石,華美異常,此刻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太監捧著如意,一步步走下御階,走到跪在殿門口的云疏面前。
云疏保持著跪姿,雙手撐在冰冷的金磚上,脊背挺直,頭顱卻微微低垂著。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孤絕。
那太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在云疏撐在地上的左手邊停下。然后,在蕭珩無聲的注視下,在殿內輝煌燈火的映照下,在殿外侍衛冰冷的目光中,他高高舉起了那柄沉重無比的玉如意!
鑲著堅硬紅寶石的如意底端,對準了云疏撐在地上的、骨節分明的左手!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躲在月洞門后的陰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瞪大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和撕裂般的劇痛。不要——
沉重的玉如意,帶著千鈞之力,毫不留情地、一寸寸地,狠狠碾了下去!
“喀嚓……”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邊炸響的骨頭碎裂聲,穿透了夜的寂靜,狠狠地刺入我的耳膜!鉆心剜骨!
云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撐在地上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到極致,衣袖下的筋絡清晰可見。但他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只是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在這非人的劇痛下,極其輕微地佝僂了一瞬。他低垂的頭顱更深地埋下,墨色的長發滑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鮮血,刺目的、溫熱的鮮血,如同蜿蜒的小蛇,從他被碾碎的手指下,從指縫間,迅速地、汩汩地涌了出來!鮮紅粘稠的液體,瞬間染紅了他冷白如玉的手指,染紅了月白的袖口,然后,一滴、兩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下冰冷的、雕刻著繁復龍紋的金磚地縫里。
那血,像是有生命一般,順著龍紋的凹槽,執著地、緩慢地,蜿蜒爬行……爬過光潔的金磚地面,爬過殿門的門檻……最終,竟一路蜿蜒,在死寂無聲的夜里,在無數道冰冷目光的注視下,爬到了我藏身的月洞門附近,浸染了我拖曳在地的、新換上的宮裝裙裾!
冰冷的、粘膩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宮裝布料傳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瞬間凍僵了我的雙腳。
我死死地、死死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卻不敢流下一滴。就在那片刺目的鮮紅浸透我裙裾的瞬間,殿門口跪著的人,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了頭!
隔著不算遠的距離,隔著朦朧的淚水和晃動的光影,我的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他那雙抬起的眼睛里!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此刻不再沉靜無波。里面翻涌著滔天的痛楚!那痛楚,不是為了被碾碎的手指,不是為了跪地的屈辱!那是一種更深、更沉、足以焚毀他自身神魂的痛!那痛楚里,是鋪天蓋地的擔憂,是無力回天的絕望,是深入骨髓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