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永無止息地在葬雪崖絕巔咆哮,卷起億萬年來沉積的雪沫冰晶,如同億萬把細小的、冰冷的刀刃,反復切割著這片被遺忘的白色荒原。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永恒的酷寒和死寂。
我跪坐在那株巨大枯敗的花樹下,身體早已被凍得麻木,失去了知覺。唯有臉頰上,被那片殘破花瓣拂過的地方,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幾近于無的涼意。那涼意像一條纖細卻堅韌的絲線,穿透了刺骨的冰寒,固執地維系著我即將徹底潰散的意識。
懷里,緊緊貼著心口的位置,是那片花瓣。它脫離了枝頭,失去了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暈,顏色灰敗得如同被燒透的紙灰,邊緣焦枯卷曲,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它那么輕,那么脆弱,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它徹底吹散成粉末。
這就是他留給我最后的東西了嗎?一捧隨時會消散的劫灰?
巨大的空洞吞噬著我。眼淚早已流干,在臉上凍成兩道冰冷的溝壑。心口的位置,不是痛,而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死寂。像是隨著那聲“下雪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永遠地埋葬在了這片風雪里。
我不能讓它消失。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點火星,微弱,卻帶著灼人的溫度。我顫抖著,用僵硬麻木、布滿凍瘡和血口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層層解開身上早已被冰雪濕透、凍得硬邦邦的棉衣。寒風瞬間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激得我一陣劇烈的顫抖,幾乎窒息。但我顧不上,只是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那片脆弱的花瓣,緊緊地、緊緊地貼在了心口最溫暖的皮膚上。
冰冷刺骨的觸感瞬間傳來,激得我倒抽一口冷氣。但很快,心口那一點點可憐的熱度,似乎真的被那花瓣汲取了過去。它依舊冰冷,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一種隨時會消散的死氣。它像一個貪婪的嬰兒,緊緊吸附著那點微薄的生命熱源。
這微弱的聯系,成了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掙扎著站起來,環顧這片被風雪統治的絕域。不能留在這里。這里的寒冷和死寂,會徹底耗盡我,也會耗盡花瓣里可能殘存的最后一絲靈性。必須離開。
憑借著在云棲苑時云疏教導的辨別方向之法,以及求生的本能,我開始了艱難的跋涉。目標——南方。遠離這片埋葬了他的冰雪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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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葬雪崖的路途,比攀登時更加絕望。食物早已耗盡,體力透支到了極限。風雪、嚴寒、迷路、野獸的蹤跡……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邊緣。支撐我的,只有心口那一點微涼的觸感,以及那聲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輕嘆:“晚晚不怕……”
不知過了多少日夜,就在我幾乎要倒斃在一片冰封的針葉林邊緣時,我遇到了一位老人。
他須發皆白,穿著一件用獸皮縫制的破舊襖子,背著一個藥簍,正蹲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挖著一株被冰雪覆蓋的、不起眼的暗紅色草根。他的動作很慢,卻很穩,仿佛與這片冰天雪地融為一體。他抬頭看到我時,眼中并無太多驚訝,只有一種閱盡滄桑的悲憫。
“丫頭,從北邊來的?”他的聲音沙啞,像粗糙的樹皮摩擦。
我幾乎說不出話,只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意識模糊。
老人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將我帶回了他在密林深處的一個簡陋木屋。木屋里燃著溫暖的爐火,驅散了刺骨的寒意。他給我喂了溫熱的、帶著辛辣藥味的湯水,又用搗碎的草藥敷在我凍傷的手腳和臉頰上。
溫暖和藥力喚回了我一絲神智。我死死捂住心口,那里,花瓣依舊緊貼著皮膚。
“老丈……”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您……可知‘芳華獸’?”
老人撥弄爐火的手微微一頓?;椟S的火光映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芳華……至情至性,情動生花,情劫隕落……”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傳說了。世人只道它們隕落便化塵歸土,魂飛魄散……卻不知,天地造化,總留一線?!?/p>
一線?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死水中投入一顆石子!
“老丈!您是說……它們……還有生機?”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老人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緊緊捂著的心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片殘瓣?!扒榻偈墙?,亦是涅槃之機。然天道殘酷,涅槃之路……九死一生,渺茫難尋?!彼従彄u頭,“傳說,若其情魄未徹底散盡,尚存一息靈識寄托于本源殘片……或許,或許能以‘情骨’溫養?!?/p>
“情骨?”我急切地問。
“至情至性之人心頭精血,融其魂牽夢縈之念,日夜以心血澆灌其本源殘片,視若己命……此乃‘情骨’?!崩先说穆曇魩е环N沉重的悲憫,“溫養者,需承受情殤噬心之苦,日夜煎熬,如同剜心。且此過程,動輒百年,甚至千年……溫養者生機流逝,容顏早衰,壽元大損……而最終能否喚醒那一縷殘魄,重聚靈識,仍是未知之數。十之八九,不過是耗盡己身,與那殘片一同歸于塵土罷了?!?/p>
耗盡己身,一同歸于塵土……
老人的話,如同冰冷的雪水,澆滅了我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絕望。百年,千年……剜心之痛,生機流逝……最終可能依舊是一場空?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緊緊捂著心口的手。凍傷的手指紅腫丑陋。心口的位置,那片花瓣的微涼觸感,卻像烙印一樣清晰。
“值得嗎,丫頭?”老人看著我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掙扎,輕聲問。
值得嗎?
御書房前染血的裙裾,碾碎指骨的悶響,他眼中焚毀自身的痛楚……
祭天大火中的混亂,他染血的月白祭服,將我推開時撕裂般的眼神……
葬雪崖頂,枯敗的巨樹,殘破的花瓣,拂過淚痕的微涼,還有那聲輕如嘆息的“晚晚不怕,你看……下雪了”……
一幕幕畫面,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反復鑿刻著我的靈魂。痛嗎?痛!痛徹心扉!但比起失去他,比起這天地間再無那個清冷如月的身影,這點痛,又算得了什么?
剜心之痛,日夜煎熬?那就痛吧!用這痛,來記住他,來證明他存在過!
生機流逝,容顏早衰?皮囊而已!若能用這身皮囊,換他一線渺茫生機,何惜?
百年千年,終成塵土?那便耗盡這百年千年!至少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他的一部分,與我同在!
一股決絕的、近乎瘋狂的力量從心底最深處涌起,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猶豫!
我抬起頭,眼中再無迷茫,只剩下磐石般的堅定,那是一種燃燒生命本源的光芒:“請老丈教我,何為‘心血澆灌’?如何‘視若己命’?”
老人看著我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火焰,沉默了許久,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里,有悲憫,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敬意。
“癡兒啊……”他緩緩站起身,走到一個破舊的木柜前,翻找著。片刻后,他拿著一個小小的、顏色暗沉的陶土花盆,盆里裝著半盆顏色奇特的、閃爍著微光的黑色泥土。
“這是‘息壤之精’,得自地脈深處,蘊含一絲微薄生機,能保靈物不腐?!彼麑⒒ㄅ柽f給我,又拿出一枚極其古樸、非金非玉、刻著玄奧紋路的黑色指環,“此乃‘同心引’,貼身佩戴。取心血時,以此物為引,滴于殘片之上……過程極痛,需凝神觀想其形貌神韻,以情念為引,以心血為橋……”
他詳細地講述著方法,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那是一條用自身心血和靈魂鋪就的、通往渺茫希望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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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云棲苑。
曾經清冷雅致的庭院,荒蕪了許多。幾桿修竹依舊青翠,卻顯得伶仃。老梅樹枝干虬結,沉默矗立。庭院一角,多了一株新移栽的梅樹。樹齡尚幼,枝干纖細,在寒風中微微搖曳。
樹下的石桌上,放著那個暗沉的陶土花盆。盆中,是閃爍微光的黑色息壤。息壤之上,靜靜地躺著那片灰敗殘破的花瓣。它依舊脆弱,邊緣的裂痕似乎更深了,但奇異的是,它并未在時光中化為粉末,反而像是被那息壤的微光滋養著,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凝實”感。
我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僅僅一年時光,卻仿佛抽走了我十年的生機。臉頰瘦削得脫了形,膚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曾經烏黑的長發,鬢角處已悄然染上了幾縷刺眼的霜白。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黑亮,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伸出左手,那枚古樸的黑色“同心引”指環戴在無名指上,觸手微涼。右手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在燭火上灼燒消毒。指尖因為頻繁取血而布滿細密的傷痕和硬繭。
深吸一口氣。銀針穩穩地刺入左手無名指的指腹。
尖銳的刺痛傳來,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飽滿圓潤,帶著生命最本源的氣息。我凝神,意念沉入同心引指環,腦海中無比清晰地觀想著那個身影——月白的廣袖長袍,清冷如謫仙的眉眼,墨玉般沉靜的眸子,還有他束發時微涼的指尖,教我撫琴時專注的神情,御書房前染血的痛楚眼神……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思念,都凝聚在這一刻!
“師尊……”我無聲地呼喚著。
指腹的血珠滴落,精準地滴落在花盆中那片殘瓣的中心。
滋……
一聲極其細微、仿佛幻覺般的聲音響起。那滴心頭精血落在殘瓣上的瞬間,并未暈開,反而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迅速地被那灰敗的花瓣吸收了進去!原本黯淡的花瓣表面,極其短暫地、微弱地流轉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極其黯淡的月華光澤,快得如同錯覺!
與此同時,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猛地從心口最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那痛楚尖銳無比,帶著一種靈魂被撕裂的絕望和哀傷,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從內部徹底焚毀!
“呃……”我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臉色慘白如紙,牙關緊咬,嘗到了濃郁的血腥味。每一次心血澆灌,都是一次剜心剔骨的酷刑!這情殤噬心之苦,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我的靈魂。
痛楚持續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虛。我靠在冰冷的石桌上,大口喘息,如同離水的魚。目光卻死死地盯著息壤上的殘瓣。
那絲微弱的光澤早已消失,花瓣依舊灰敗殘破。但我沒有失望。每一次劇痛之后,我都能感覺到,心口那片花瓣的微涼觸感,似乎……更清晰了一點點?與我的聯系,仿佛更緊密了一點點?
這就夠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去花瓣上并不存在的塵埃,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然后,拿起旁邊一個特制的小銀壺,里面裝著收集來的、帶著清冽寒意的晨露,極其小心地、一滴一滴地浸潤著息壤,不讓水滴直接碰到花瓣。
“師尊,”我對著那株幼小的梅樹和花盆里的殘瓣,聲音沙啞卻輕柔,像在訴說最平常的話語,“今天風有些大,不過梅花好像又長高了一點點……玄影前幾日托人送了些南邊的花種來,等開春了,種在院子東角可好?那里陽光足……”
歲月無聲流淌。我守著這方小院,守著這株梅,守著這片殘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取心血,承剜心之痛,以情念溫養。對著梅樹低語,回憶著過往的點點滴滴,仿佛他從未離開。
青絲漸漸染上更多的霜華,容顏在情殤噬心之苦中加速凋零。生機在流逝,身體日漸虛弱。但我眼中的火焰,從未熄滅。
又是一年深冬。大雪下了整整三日,將云棲苑妝點成一片琉璃世界。院中那株幼梅,經過數載風霜,枝干已顯遒勁,在厚厚的積雪覆蓋下,沉默地伸展著枝椏。
我裹著厚厚的舊裘,坐在廊下,看著漫天飛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心口那片花瓣傳來的微涼,也似乎比往年更清晰一些,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弱的脈動感?是錯覺嗎?還是……漫長溫養下,那縷殘魄終于有了一絲回應?
我搖搖頭,驅散這不切實際的奢望。能守著這一絲微涼,已是上蒼垂憐。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院角的梅樹。厚厚的積雪壓在枝頭,將一根斜逸的細枝壓得微微彎下。
就在那被積雪壓彎的、光禿禿的、毫不起眼的細枝末端,一點極其微小的瑩白,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眼簾!
不是雪!
那是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花!它并非長在枝頭,而是……凝結在枯枝之上!
它通體晶瑩剔透,如同最純凈的冰晶雕琢而成,卻又比冰晶更溫潤,流轉著一種內斂的、月華般柔和清冷的光暈。花瓣的形態,像極了記憶中……他手腕上悄然綻放的那朵情花!只是更加微小,更加脆弱,卻美得驚心動魄,在這冰天雪地中,散發著一種孤絕而永恒的生命力!
風雪依舊在呼嘯,卷起漫天的雪沫。
我怔怔地看著那朵凝結在枯枝上的、脆弱而美麗的冰晶之花。心臟在死寂多年的胸腔里,第一次,如此劇烈地跳動起來!咚咚!咚咚!如同擂鼓!
我顫抖著,扶著廊柱,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株梅樹。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輕響。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千山萬水,跨越了無數個剜心刺骨的日夜。
終于,我站定在那根低垂的細枝前。
冰晶之花近在咫尺。那純凈的月華光暈,溫柔地流淌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比熟悉的清冽氣息,絲絲縷縷地縈繞在鼻尖。
是他!
是那抹月白!是那清冷的雪松氣息!是他殘魄凝聚的、劫燼中頑強萌發的……新生!
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冰封的堤壩,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布滿歲月痕跡和凍瘡疤痕的手指,如同朝圣般,輕輕觸碰向那朵凝結在枯枝上的冰晶之花。
指尖傳來一絲微涼。
那涼意,穿透了皮膚的麻木,穿透了歲月的風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比熟悉的……溫柔。
風雪依舊,狂暴地席卷著天地。
但我的嘴角,在淚水中,緩緩地、緩緩地揚起了一個弧度。
那弧度里,盛滿了過往歲月無盡的悲涼,更燃燒著照亮未來、永恒不滅的……希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