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的審訊室深埋于地下,空氣凝滯如陳年的油脂。唯一的光源是墻壁高處一扇碗口大的鐵窗,柵欄上剝落的黑色防銹漆下,露出暗沉發藍的鋅層基底。渾濁的光線擠進來,勉強勾勒出室內輪廓。空氣里彌漫著鐵銹的腥、陳年血漬的腐酸,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冰冷的金屬腥氣——鋅的味道。它像無形的蛛網,粘膩地附著在每一寸磚石,每一件冰冷的刑具上。
黃培青背對著那扇小窗,坐在一張光禿禿的鐵凳上。手腕被一副沉重的鑄鐵鐐銬鎖在背后,冰涼的金屬緊貼肌膚,硌得生疼。那身華貴招搖的孔雀藍緙絲裙被強行剝去,換上了一身粗糙的靛藍粗布囚服,空蕩蕩地裹著她,磨礪著細嫩的脖頸和手腕。發髻早已松散,幾縷汗濕的烏發黏在蒼白的臉頰和額角。她微微垂著頭,長睫低覆,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緒,只余下緊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線,透著一股倔強的疲憊。體內蠱毒雖暫時被鋅粉的灼痛壓下,但虛脫感和手腕上新增的、被夏戍捏出的青紫指痕,依舊讓她每一寸骨頭都叫囂著酸楚。
鐵門發出沉重刺耳的摩擦聲,被緩緩推開。一股更濃的、混合著鐵銹和鋅粉塵埃的氣流涌入。夏戍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門外走廊里稍亮的光線,如同一座移動的、吸光的黑色山巒。他依舊戴著那副青銅烏鴉面具,冰冷的金屬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玄色勁裝外罩著輕甲,甲片邊緣在動作間折射出冷硬的線條。他手中并無刑具,只隨意地拎著一卷泛黃的舊羊皮卷軸,步履沉穩地踏入這方令人窒息的囚籠。
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最后一點外界的聲音。審訊室徹底沉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夏戍走到黃培青面前幾步遠停下,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面具眼孔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寸寸掃過她凌亂的發絲、蒼白的臉、粗糙的囚服下微微起伏的肩線,最后落在她背后鎖著的、因鐐銬沉重而略顯僵硬的纖細手腕上。他沉默著,并不急于開口,只是將那卷羊皮卷軸在掌心輕輕敲打,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死神不緊不慢的叩門。
那聲音在死寂中無限放大,敲打著黃培青緊繃的神經。她依舊垂著眼,但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更尖銳的痛感來抵抗這無聲的壓迫和體內尚未完全平息的蠱毒余波。鋅的腥氣,混合著他身上帶來的、更濃烈的鐵與血的味道,無孔不入地鉆進她的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攪。
“黃姑娘,”夏戍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砂礫,在這封閉的空間里滾動,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昨夜燈會,好大的陣仗。”他停頓了一下,面具微微轉向那扇高窗的方向,仿佛在回味那場沖天大火,“一只烏鴉燈,燒了半條胭脂河,照亮了河底不該見光的東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黃培青臉上,帶著冰冷的審視,“你說,是意外?”
黃培青緩緩抬起頭。昏暗的光線下,她臉色蒼白如紙,唯有一雙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星,直直迎上夏戍面具后的視線。那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封的、燃燒著隱怒的湖面。“夏將軍,”她的聲音因干渴和疲憊而微啞,卻字字清晰,帶著淬毒的嘲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南州城昨夜萬燈齊放,將軍不去查那縱火的宵小,反倒將我這苦主鎖來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莫非……是怕我這張嘴,說出什么不該說的?”她刻意加重了“苦主”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垂在身側、被護腕嚴密包裹的左腕。
夏戍的指節在羊皮卷軸上微微收緊,卷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無視她的挑釁,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陰影瞬間將黃培青完全籠罩,帶著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那股混合著鐵、鋅、血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他俯下身,面具幾乎要貼上她的臉,冰冷的青銅邊緣幾乎能感受到她皮膚散發的微弱熱度。
“苦主?”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危險的嘶啞,如同毒蛇吐信,“那盞烏鴉燈骨架上殘留的硫磺油,提純的工藝、配比,整個南州,只有你黃家控制的‘黑水塢’碼頭流出的‘火鴉油’能對得上!黃培青,”他念她的名字,帶著一種冰冷的、洞穿般的篤定,“你的手,伸得太長了。”
黃培青的心臟猛地一縮!黑水塢!火鴉油!這是黃家最核心的機密之一!他怎么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她強裝的鎮定,瞳孔不受控制地劇烈收縮!她猛地向后仰頭,試圖拉開那令人窒息的距離,冰冷的鐵凳靠背硌得她脊骨生疼。體內的蠱毒仿佛被這劇烈的情緒波動再次引動,手腕脈搏處傳來一陣清晰的、如同細針攢刺的抽痛!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將那聲悶哼咽了回去,臉色瞬間白得透明。
“你……”她喘息著,試圖反駁,聲音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鐵門再次被輕輕叩響。
“將軍。”是柳臨霜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鐵門傳來,帶著慣有的平靜。
夏戍直起身,籠罩在黃培青身上的巨大陰影和壓迫感驟然消失。她像溺水者重獲空氣般,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蠱毒的抽痛在血脈里叫囂,冰冷的鐐銬緊貼著腕骨,提醒著她此刻的狼狽。
“進來。”夏戍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硬。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柳臨霜端著一個小小的紅漆托盤側身進來。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裙,鬢角的白絨花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看不真切。托盤上放著一個熟悉的青瓷藥盒,正是昨夜橋頭那個,旁邊還有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清水。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室內,在黃培青蒼白虛弱的臉和背后沉重的鐐銬上停頓了一瞬,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簾,徑直走向夏戍。
“將軍,該換藥了。”她的聲音不高,帶著醫者的沉穩,將托盤放在審訊室角落一張蒙塵的木桌上。她打開青瓷藥盒,那股熟悉的、苦澀中帶著奇異清涼的藥味再次彌散開來,沖淡了室內濃重的鐵銹和鋅腥味。
夏戍的目光在藥盒上停留了一瞬,又轉向黃培青,像是在權衡。片刻,他沉聲道:“給她。”
柳臨霜動作一頓,抬眸看向夏戍,似乎有些意外。夏戍面具后的目光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冷冷地補充:“手腕。”
柳臨霜立刻會意,不再多言。她端起那碗清水和藥盒,走到黃培青面前。昏暗的光線下,黃培青能清晰地看到柳臨霜臉上那種近乎職業性的平靜,以及她左耳再次下意識地、極其細微地側向自己方向的姿態。
“黃姑娘,請伸手。”柳臨霜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
黃培青警惕地盯著她,又看看夏戍,身體僵硬,沒有動作。被鎖在背后的雙手因長時間禁錮而酸麻脹痛,手腕上夏戍留下的指痕和鐐銬摩擦出的紅痕火辣辣地疼。
柳臨霜也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端著碗和藥盒站著,目光落在黃培青被粗布囚服磨得發紅的纖細脖頸上。
僵持了幾息。最終,是體內蠱毒那持續的、細密的抽痛讓黃培青敗下陣來。她需要那藥膏帶來的、哪怕片刻的舒緩。她極其緩慢地、帶著戒備,將被鐐銬鎖在身后的雙手,艱難地側轉過來,露出被磨得通紅、甚至有些破皮滲血的手腕。
柳臨霜立刻蹲下身。她先將那碗清水放在地上,然后用一塊干凈的細棉布沾濕,動作輕柔地擦拭黃培青手腕上的污跡和血痕。冰涼的清水觸及被磨破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痛,黃培青忍不住吸了口氣,身體微微顫抖。柳臨霜的動作卻異常穩定,沒有絲毫停頓。擦凈后,她打開藥盒,用一根細小的銀挑,剜取了些許瑩潤的褐色藥膏。那苦澀清涼中夾雜的、淡淡的鴉膽子腥苦氣味再次清晰起來。
藥膏被均勻地涂抹在紅腫破皮的手腕上。瞬間,一股深入骨髓的冰涼感覆蓋了火辣辣的痛楚,甚至短暫地壓制了體內蠱毒那惱人的抽痛!黃培青緊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解脫意味的輕嘆。
柳臨霜專注地涂抹著藥膏,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手指穩定而靈巧,避開破皮最嚴重的地方。涂抹完一只手腕,她自然地換到另一只。就在她的指尖掠過黃培青左手手腕內側那道被衣袖半遮半掩的陳舊疤痕時,動作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她的目光在那道顏色深于周圍皮膚、微微凸起的蜿蜒疤痕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她便若無其事地繼續涂抹藥膏,仿佛剛才的停頓從未發生。
但黃培青的心跳卻驟然漏跳了一拍!那道疤……是她用鋅粉灼燒壓制蠱毒留下的痕跡!柳臨霜看到了?她認出來了?這藥膏里的鴉膽子……難道真的……?
青:
她猛地抬眼看向柳臨霜,試圖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看出端倪。然而柳臨霜已經涂好了藥膏,正在用干凈的棉布邊緣小心地吸去多余的藥脂。她收拾好東西,端起托盤,起身,對著夏戍的方向微微頷首:“將軍,藥換好了。”自始至終,她的目光再未與黃培青有任何直接接觸。
夏戍點了點頭,目光在黃培青涂了藥膏、不再那么紅腫的手腕上掃過,又落回她臉上,似乎在評估藥效和她此刻的狀態。他揮了揮手。柳臨霜安靜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鐵門再次隔絕了內外。
藥膏帶來的冰涼感在皮膚下持續蔓延,暫時撫慰了皮肉的傷痛,也稍稍壓下了蠱毒的躁動。但黃培青的心,卻因柳臨霜那短暫的停頓和那道疤痕,而沉入了更深的冰窟。帥府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
“看來,柳醫女的藥,很合黃姑娘的心意?”夏戍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黃培青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重新戴上冰冷的面具,抬起下巴,迎上夏戍的目光,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夏將軍麾下人才濟濟,連個醫女都這般‘善解人意’,難怪能在這南州只手遮天。只是不知,將軍打算將我鎖在這鋅銹味沖天的鬼地方,鎖到幾時?”
“鋅銹味?”夏戍重復了一遍,面具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踱步到那張放著羊皮卷軸的木桌前,背對著黃培青,似乎對她的嘲諷不以為意。“這味道,黃姑娘不也很熟悉么?”他拿起那卷羊皮卷軸,緩緩展開。
卷軸發出陳舊的“嘩啦”聲,在死寂的審訊室里格外清晰。昏黃的光線下,可以看到上面繪制著復雜的線條和標記,似乎是一幅地圖。
“南州三江漕運圖。”夏戍的聲音平淡無波,手指劃過卷軸上一條蜿蜒的粗線,指尖落在一個用朱砂醒目標記的節點上,“黑水塢。”他轉過身,將展開的卷軸面向黃培青,朱砂標記的黑水塢如同地圖上的一滴血。“你黃家掌控的命脈之一。每月經此流轉的硫磺、硝石、精鐵……還有,”他的指尖重重敲在那個標記上,“‘火鴉油’。”
黃培青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是有備而來!連漕運圖都拿出來了!
“昨夜燈船所用的硫磺油,經仵作驗看,與黑水塢上月流出的三號庫‘火鴉油’批次、成色完全吻合。”夏戍的聲音如同宣判,“黃姑娘,物證在此,你還有何話說?”
“荒謬!”黃培青猛地挺直脊背,鎖鏈嘩啦作響,牽動手腕的傷處,劇痛讓她臉色又是一白,但她強撐著,聲音因憤怒而拔高,“黑水塢吞吐貨物何止萬千!區區一批火鴉油,流出去落到誰手里,我豈能一一知曉?將軍僅憑一桶油就斷定是我黃家縱火,未免太過武斷!焉知不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欲借將軍之手,除去我黃家,好獨吞南州鹽鐵之利?!”
“栽贓陷害?”夏戍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瞇起,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那河底的軍械殘骸呢?也是栽贓?”他向前一步,將卷軸重重拍在木桌上,“啪”的一聲巨響在封閉空間里回蕩!“前朝制式!永貞舊物!黃培青,你告訴我,那些本該深埋在北境荒原戰場之下的東西,為何會出現在南州腹地的胭脂河底?!你的燈船,為何偏偏要在那里爆炸?!”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雷霆般的壓迫感,步步緊逼:“是意外?是巧合?還是你黃家,或者說你黃培青本人,與那些見不得光的永貞余孽,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永貞余孽”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黃培青的心上!她瞳孔驟縮,體內剛剛被藥膏壓下的蠱毒仿佛受到刺激,猛地翻騰起來!一陣尖銳的、冰寒刺骨的劇痛從心口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她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豆大的冷汗瞬間滾落,臉色由白轉青,牙關緊咬,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蜷縮起來。
“你……血口噴人!”她掙扎著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掩飾的痛苦和驚怒。背后的雙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這自殘的痛楚來抵抗體內翻江倒海的噬咬感。柳臨霜的藥膏帶來的冰涼感在蠱毒狂暴的反撲下,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夏戍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瞬間的劇變!面具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她痛苦扭曲的臉龐和劇烈顫抖的身體。她這反應……絕非僅僅是憤怒!更像是……某種劇烈的身體痛苦?與昨夜橋上她瞬間的僵硬如出一轍!
“怎么?”夏戍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探究,再次逼近一步,幾乎要貼上鐵凳的邊緣,“被我說中了?還是……”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刃,刮過她汗濕的額頭和緊咬的唇,“黃姑娘身上,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疾’?”
“閉嘴!”黃培青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兇光,如同被逼入絕境的母獸!體內蠱毒的肆虐和對方話語中直指核心的威脅,讓她徹底失去了冷靜!她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沉重的鐐銬在鐵凳上刮擦出刺耳的金鐵摩擦聲!“夏戍!你休想污蔑我黃家!更休想從我嘴里套出任何東西!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她嘶吼著,聲音因劇痛和憤怒而完全變了調。
就在這失控的瞬間!
“報——!”一聲急促的通傳聲猛地從鐵門外傳來,帶著十萬火急的意味,硬生生打斷了審訊室內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死寂!
夏戍的身形驟然頓住,面具猛地轉向門口方向,眼孔中射出兩道冰冷的寒光。黃培青的掙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打斷而停滯,她喘息著,身體因劇痛和脫力而微微佝僂,汗水浸透了額發,目光卻依舊死死地、帶著刻骨的恨意釘在夏戍身上。
沉重的鐵門被猛地推開,一名身著寒翎軍制式輕甲的親兵疾步闖入,單膝跪地,氣息急促:“將軍!城南‘福隆倉’軍械轉運點遭襲!對方目標明確,直指庫內新到的三百張強弓和配套箭矢!守衛傷亡慘重!軍械……軍械被焚毀大半!現場……現場留有標記!”親兵的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顫抖。
“什么?!”夏戍周身的氣勢陡然變得極其危險!一股森然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審訊室!他猛地轉身,面具后的目光如刀鋒般射向跪地的親兵:“標記?什么標記?!”
親兵抬起頭,臉上帶著驚懼和難以置信:“是……是燒焦的烏鴉爪印!還有……還有一枚嵌入指揮哨官咽喉的……折斷的箭簇!上面……上面似乎刻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