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蓮山的毒蓮枯萎三月后，溫府的白蓮池迎來了最繁盛的花期。清晨的露水順著荷葉滾落，在青石板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天際初生的霞光——那霞光里，竟浮出半朵金色的蓮花影，轉瞬又消散在晨光里。

溫婉正用竹籃采摘蓮蓬，指尖觸到蓮子的瞬間，忽然感到一陣刺痛。剝開蓮蓬，里面的蓮子并非尋常的青白色，而是泛著淡淡的金暈，蓮心處嵌著顆極小的晶石，與斷蓮山毒蓮心的碎片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更淺，像蒙著層霧。

“這是……”她將蓮子湊到陽光下，晶石突然折射出一道微光，落在裴硯之送來的密信上。信紙邊緣的火漆印是朵蓮花，此刻竟被微光灼出個小孔，露出里面的字跡：“漠河冰層下，現巨型蓮臺，似有活物搏動。”

送信的暗衛跪在廊下，甲胄上還沾著未融化的冰碴：“趙大人說，軍馬場的馬群昨夜集體朝北方跪拜，像是在祭祀什么。冰層裂開的地方，能看到底下有金色的根須在動，根須上纏著的……像是人的頭發。”

裴硯之恰好從外歸來，玄色披風上帶著寒氣，他接過密信看了兩眼，忽然將目光投向蘇珩——這位白蓮社掌社三個月來一直留在溫府，說是要整理蓮心社的舊檔，實則更像在守護什么。

“蘇掌社可知漠河有蓮臺？”裴硯之的指尖在桌案上敲出三短一長的節奏，是暗衛間的暗號，意為“警惕身邊人”。

蘇珩正在謄抄詩稿，聞言筆尖一頓，墨滴在“蓮”字的最后一筆暈開，像滴未干的血：“家父曾在漠河做過驛丞，說那里的牧民信奉‘冰蓮神’，說冰下有座蓮臺，藏著能讓人長生的秘寶。”他忽然放下筆，從書箱里翻出本泛黃的《漠河志》，“你看這里記載：‘永樂三年，冰裂，出蓮臺，高丈余，通體金黃，臺上刻蓮紋，紋中似有血光流動。’”

書頁間夾著張褪色的拓片，正是蓮臺的紋樣，上面的蓮花紋與同心玉佩的背面完全吻合，只是在蓮臺的基座處，多了行極小的字：“蓮心歸位，萬象方生。”

“蓮心歸位……”溫婉的指尖撫過拓片上的字跡，忽然想起母親手札里缺失的那頁，似乎也曾寫過類似的話，“難道指的是蓮母玉？”

三日后，一行人再次北上。隨行的除了暗衛，還有程御醫——他從漠河趕回后，右腿的潰爛處竟長出了細小的白蓮花，花瓣雖小，卻開得極盛，根須纏著皮肉生長，非但不痛，反而能抑制金蓮花毒的余孽。

“這是‘共生蓮’。”程御醫撩起褲管，白蓮花在陽光下泛著瑩光，“老妻當年在瀾滄江見過，說是蓮母玉凈化毒蓮后，會在宿主身上開出這種花，能與宿主的血脈相融，化解一切蓮毒。”他忽然壓低聲音，“但這花有個忌諱，不能見冰蓮臺的光，否則會反噬宿主，讓毒蓮在體內重生。”

馬車行至漠河邊界時，正趕上百年不遇的暖冬，冰層融化的水在路面匯成小溪，溪水里飄著無數細小的金蓮花瓣，順流而下，最終匯入漠河的主河道。趙珩帶著親兵在渡口等候，玄色錦袍外罩著件貂裘，領口處別著枚冰蓮花形的玉佩，是用冰蓮臺的碎片打磨而成的。

“冰層裂得越來越大了。”趙珩的聲音帶著疲憊，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昨夜蓮臺發出紅光，軍馬場的三匹老馬突然瘋了，撞破冰面跳了下去，再撈上來時，尸體里長滿了金色的根須，根須上還纏著冰塊，冰塊里凍著細小的骨頭——像是孩童的指骨。”

他掀開身后的草席，露出三具馬尸，尸體早已僵硬，皮肉下的根須卻還在微微蠕動，像無數條金色的小蛇。最詭異的是馬的眼睛，瞳孔里映著縮小的蓮臺影像，臺面上似乎跪著個人，穿著白色的宮裝，背影極像蓮妃。

“蓮妃的陵寢就在冰面下。”趙珩指著遠處的冰原，那里有座孤零零的石碑，碑上刻著朵冰蓮花，“上個月冰層裂開時，我派人下去看過，陵寢的石門上刻著與蓮臺相同的紋樣，門環就是兩朵含苞的蓮花，像是在等什么人來推開。”

次日清晨，眾人踏著薄冰前往蓮臺。冰層下的紅光越來越亮，透過半融的冰面，能看到座巨大的金色蓮臺懸浮在水中，根須如蛛網般蔓延，扎進冰層下的泥土里，每根根須的末端，都纏著塊黑色的晶石碎片——與斷蓮山的毒蓮心材質相同。

“這些根須在吸收晶石的力量。”裴硯之用劍撬開塊浮冰，冰下的根須突然竄出，纏向他的手腕，卻在觸到他手臂上的蓮花胎記時迅速縮回，“看來蓮臺認胎記。”

陵寢的石門果然如趙珩所說，刻著蓮臺紋樣，門環的蓮花苞里各嵌著半塊玉佩，合在一起正是完整的同心玉佩。溫婉將玉佩嵌入花苞，石門發出沉重的聲響，緩緩向內開啟，露出里面的景象——

墓室中央并非棺槨，而是座與冰下蓮臺一模一樣的石臺，臺上鋪著層厚厚的蓮花瓣，瓣上的血跡雖已發黑，卻依舊能看出是人為潑灑而成。石臺的四周立著八根石柱，柱上刻著八位女子的畫像，每位女子的額頭都畫著半朵白蓮花，合在一起正是一朵完整的蓮。

“這是‘蓮女’。”程御醫的聲音發顫，指著最左邊的畫像，“這位是永樂年間的蓮妃，我的先祖曾為她診脈，說她的血脈里天生帶著蓮毒，卻能與毒共生，是百年難遇的‘蓮心宿主’。”

畫像下方刻著每位蓮女的生辰與忌日，溫婉忽然發現，她們的忌日都在冰蓮臺出現的次年，而生辰，則與自己的母親、蓮妃、甚至靈溪的母親完全吻合——都是蓮花盛開的七月初七。

“她們都是‘蓮心宿主’。”溫婉的指尖撫過母親的名字，刻痕里似乎還殘留著溫度，“蓮臺需要她們的血才能激活，而所謂的長生秘寶，其實是用她們的血脈培育毒蓮，讓毒蓮擁有宿主的記憶與力量。”

石臺上忽然傳來“滴答”聲，一滴紅水滴落在蓮花瓣上，瞬間暈開，化作朵微型的金蓮花。眾人抬頭看去，只見墓室的穹頂畫著幅巨大的星圖，圖中最亮的那顆星，正對著石臺的中心，而星圖的邊緣，刻著與斷蓮山巖壁上相同的字：“蓮心歸位，萬象方生。”

“不好！”裴硯之突然拔劍指向蘇珩，“你不是白蓮社的掌社，你是蓮心社的后人！”

蘇珩的臉色瞬間煞白，手忙腳亂地想去拔竹筆里的劍，卻被暗衛按住。他懷里的《漠河志》掉在地上，書頁散開，露出里面夾著的半塊蓮花印——與李嵩的官印上的綠絲如出一轍。

“家父確實是蓮心社的人。”蘇珩的聲音帶著哭腔，“但他臨終前讓我毀掉所有毒蓮，說這是在造孽！我加入白蓮社，就是想查清蓮心社的罪證，彌補家父的過錯！”他忽然指向石臺上的蓮花瓣，“你們看那里！”

石臺上的蓮花瓣正在自動拼湊，最終組成個巨大的“蓮”字，字的中心，赫然躺著塊黑色的晶石，比斷蓮山的毒蓮心更大更純，上面刻著無數人臉，除了那些被毒蓮吞噬的人，還有張模糊的臉，竟與溫婉有七分相似。

“這是‘蓮心核’。”程御醫癱坐在地，指著晶石上的人臉，“是所有蓮心宿主的魂魄所化！他們想讓溫姑娘的血激活它，讓毒蓮擁有所有宿主的力量，徹底控制天下！”

話音未落，冰面突然劇烈震動，冰下的蓮臺發出刺眼的紅光，透過石門照在程御醫的共生蓮上。白蓮花瞬間枯萎，根須變黑，順著程御醫的血脈向上蔓延，他慘叫著倒地，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露出的骨頭上竟長出了金蓮花，花瓣上沾著血肉。

“程御醫！”溫婉急忙取出蓮母玉，白光籠罩住程御醫時，金蓮花的生長速度明顯減慢，但他的呼吸已越來越微弱。

“別管我……”程御醫抓住溫婉的手，將枚青銅鑰匙塞進她掌心，“這是……瀾滄江蓮母洞的……機關鑰匙……那里……有抑制蓮心核的……方法……”他的眼睛突然圓睜，指著蘇珩，“他……他是……”

話未說完，程御醫的身體已化作堆黑灰，里面鉆出無數條白色的肉蟲，正是金蓮花的幼蟲，卻在接觸到蓮母玉的白光后紛紛化作血水。

蘇珩趁機掙脫暗衛，抓起石臺上的蓮心核就想跑，卻被趙珩一劍刺穿肩胛。他慘叫著倒地，蓮心核從懷里滾落，正好落在溫婉的腳邊，晶石上的人臉突然睜開眼睛，發出凄厲的尖叫，震得整個墓室都在搖晃。

“它在認主！”裴硯之將溫婉護在身后，劍刃劈向撲來的根須，“只有你的血能壓制它！”

溫婉的手腕不知何時被根須劃破，鮮血滴在蓮心核上，晶石突然發出柔和的金光，上面的人臉漸漸平靜，化作點點星光，融入她的血脈。她感到一陣暖流從掌心蔓延至全身，腕間的蓮花胎記與裴硯之手臂上的胎記同時亮起，在墓室的黑暗中，像兩朵盛開的白蓮花。

冰下的蓮臺突然劇烈搖晃，根須紛紛從泥土里拔出，纏繞著蓮心核的碎片，最終在石臺上組成朵巨大的白蓮花，花瓣層層疊疊，中心的蓮心泛著瑩光，竟是用所有晶石碎片融合而成的，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這才是真正的蓮母玉。”溫婉伸出手，白蓮花輕輕落在她的掌心，化作塊通體瑩白的玉佩，背面刻著的“歲歲長安”四個字，終于清晰可見，“母親說的蓮心歸位，不是激活毒蓮，是凈化它。”

墓室的石門緩緩關閉，冰下的紅光漸漸消失。當眾人走出陵寢時，發現漠河的冰層已重新凍結，冰面光滑如鏡，映出天際的流云，再沒有一絲金蓮花的痕跡。

趙珩留在漠河重建軍馬場，臨別時將蓮妃的白蓮花骨灰交給溫婉：“母親說，她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親手種下一朵干凈的蓮。”他望著遠方的雪原，“等這里的草長出來，我會種滿白蓮花，讓它們順著漠河的水流向天下，告訴所有人，蓮毒可解，人心可凈。”

蘇珩被帶回京城后，并未被治罪，而是被任命為白蓮社的掌社，負責整理蓮心社的罪證，警醒后人。他在《白蓮社詩抄》的序言里寫道：“蓮本無善惡，善惡在人心。以善養蓮，蓮則凈；以惡養蓮，蓮則毒。”

溫府的白蓮池在次年夏天開得格外繁盛，池邊立了塊石碑，上面刻著所有被金蓮花毒牽連的人名，從溫父溫母到靈溪，從嚴守真到程御醫，每個名字的旁邊，都刻著一朵小小的白蓮花。

裴硯之常常陪著溫婉坐在池邊，看她給蓮花澆水。他手臂上的蓮花胎記與她腕間的胎記已完全重合，在陽光下泛著相同的瑩光。

“聽說瀾滄江的蓮母洞長出了新的蓮臺，是白色的。”裴硯之替她攏了攏鬢發，“蘇珩說要去那里寫詩，讓天下人都知道，毒蓮已除，白蓮盛開。”

溫婉低頭看向掌心的蓮母玉，背面的“歲歲長安”四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忽然明白，母親和蓮妃當年種下的，從來都不是毒，而是希望——就像這滿池的白蓮花，縱然經歷過淤泥的浸染，終會在陽光下綻放出最純凈的顏色。

池中的白蓮忽然輕輕搖曳，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青石板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兩張相依的身影，和遠處湛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