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如擂鼓般砸在冷宮斑駁的琉璃瓦上時,沈昭正在用銀簪挑亮最后一盞油燈。
銅鏡里映出她沾著灶灰的臉,十八歲的容顏在昏黃光線下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見檐角那只缺了口的陶土香爐——那是她上月用三夜繡活從司制房換來的。
“嬤嬤,該換安神香了。”她轉身時青布鞋踩到水洼,裙角暗紋上沾著的夜合歡花粉簌簌落進積水。
老嬤嬤總說冷宮不該用這樣明媚的花色,可沈昭偏喜歡把前日掃來的落花曬干,細細縫進衣褶里。
床榻上沒有回應。
沈昭指尖突然發顫,鎏金香匙在爐沿磕出清脆聲響。
她聞到了鐵銹味,混在潮濕的霉味里像把鈍刀。
閃電再亮時,她看見老嬤嬤灰白的發絲垂在踏腳上,干枯如秋草的發梢浸在暗紅液體里。
“勿……信……”老嬤嬤青紫的嘴唇還保持著最后的形狀,右手三指古怪地蜷曲著——那是她們私下約定的危險信號。
沈昭猛地捂住嘴,喉間涌上的酸苦被她生生咽下。
她摸到嬤嬤懷里半截斷梳,梳齒間夾著片金箔,東宮專用的云龍紋在閃電下刺得人眼疼。
窗外傳來靴底碾碎枯枝的聲響。
沈昭吹滅油燈,從妝奩底層摸出個靛青荷包,里頭曬干的迷迭香混著白芷粉簌簌作響。
她將香粉撒在門楣時,聽見自己心跳聲大得仿佛要撞破胸膛。
“沈姑娘可在?”陌生的嗓音帶著居高臨下的溫和,“太子殿下邀您手談一局。”
沈昭在黑暗里數到第七聲雷鳴才應門。
油紙傘下立著個面白無須的年輕太監,腰間懸著的錯金烏木棋筒晃得她眼眶生疼。
十年前被押入冷宮那夜,她見過同樣的棋筒別在那個下令處死她乳母的紫袍宦官腰間。
“奴婢這就去。”她低頭時,一滴雨水順著脖頸滑進衣領。
經過嬤嬤尸身旁,她狀似無意地用裙擺蓋住了地上未干的血字。
東宮暖閣的沉香比她想象的更濃烈。
沈昭跪坐在棋枰前,發現熏籠里燒的是千金難買的伽南香——摻了三分龍腦的次品。
這個發現讓她緊繃的后頸稍稍放松,能犯這種錯誤的人,不會是真正的掌香高手。
“聽聞沈姑娘過目不忘。”太子蕭景珩落下一枚黑子,玉質棋子在燭火下泛著蜂蜜般的光澤,“三年前重陽宴的百人詩會,你替容妃記過所有詩稿。”
沈昭執白子的手懸在半空。
她當然記得那天,容妃的芍藥香囊里藏著能讓人手抖的薄荷腦,而太子面前的茶盞飄著曼陀羅花特有的甜腥。
此刻棋盤上黑子已呈合圍之勢,她故意將白子落在個必死的位置。
“奴婢不過是……”她話音戛然而止。
太子袖口沾著星點朱砂,與老嬤嬤指甲縫里的顏料如出一轍。
枰上棋局突然在她眼中重組,黑子走勢分明是《爛柯譜》里的殺招“雪夜擒王”。
蕭景珩忽然傾身,帶著沉水香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冷宮西南角的夜合歡,開得比御花園還好。”沈昭后脊竄上一陣寒意,他怎會知道她私藏的花種?白子“啪”地脫手,正巧撞翻盛著香餅的葵形碟。
伽南香灰揚起的瞬間,沈昭看清太子瞳孔驟縮——他怕煙塵。
她佯裝慌亂去扶,袖中暗藏的安息香粉順勢灑在熏籠里。
不過三息,原本濃烈的香氣化作清淺梅韻。
“奴婢該死!”她伏地時趁機將斷梳金箔滑入席墊縫隙。
抬頭卻見太子捏著枚白子若有所思,那棋子落處看似敗招,實則正卡在“雪夜擒王”唯一的生門。
暴雨聲忽然遠了。
沈昭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比冷宮漏雨的銅壺更急促。
十年前那個血月夜,叛軍也是用《爛柯譜》里的殺局攻破了皇城。
“明日你來東宮當值。”太子將一枚黑子按在她掌心,棋子觸感冰涼,“帶著你的香盒。”
沈昭退出暖閣時,瞥見廊下陰影處有片黛藍衣角——是六局女官的制式裙裾。
她故意在轉角踩滑,發間銀簪恰巧挑開不遠處食盒的紗罩,里頭白玉盞盛著的,正是老嬤嬤每日必喝的枇杷露。
回到冷宮,沈昭從夜合歡根部挖出個陶罐。
罐里羊皮紙上密密麻麻記著十年來各宮秘事,最新一頁寫著:“臘月廿三,東宮進朱砂三斤,司藥房記檔用途:畫符。”她蘸著雨水在背面補上今日見聞,最后畫了枚帶裂痕的黑子。
雨停了,月光照見窗欞上她用小刀新刻的記號——第七道,與先帝駕崩那年的數字相同。
沈昭摩挲著荷包里的迷迭香,想起嬤嬤總說這香能助人記起遺忘之事。
現在她終于想起,十年前那個教她《爛柯譜》的白須老者,腰間也懸著錯金烏木棋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