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又落了起來,細得像蠶娘吐出的銀絲,悄無聲息地織著。
沈清辭攥著袖口的桑皮紙,指尖被邊角硌出淺紅的印。隔壁的響動早已停了,可那片黑暗里仿佛蟄伏著無數眼睛,正透過雕花窗欞,窺伺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必須走,趁著這雨霧最濃的時刻。
她從箱底翻出件半舊的湖藍色學生裝,換下那身沾了朱砂痕的旗袍。鏡子里的姑娘梳著齊耳短發,眉眼間褪去了幾分溫婉,添了些青澀的倔強,倒像是三年前還在女子中學念書的模樣。
將殘信與桑皮紙仔細折進貼身的荷包,又往袖袋里塞了把祖父留下的小銀刀——那原是用來裁宣紙的,此刻卻成了她唯一的防身之物。沈清辭吹滅油燈,房間頓時被墨色的濃黑吞沒,只有窗欞漏進的月光,在青磚地上畫著破碎的格。
她推開房門時,走廊里的自鳴鐘剛敲過三點。黃銅鐘擺的滴答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像在為她的逃離計數。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將她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活像只倉皇逃竄的蝶。
陸公館的側門虛掩著,守夜的保鏢歪在門房里打盹,嘴角淌著口水,鼾聲混著窗外的雨絲飄出來。沈清辭屏住呼吸,像片落葉般溜過青石板路,鞋尖沾著的泥水在地上印出淺淡的足印,又被接踵而至的雨絲洇成模糊的暈。
剛拐過影壁,手腕突然被攥住。
沈清辭的心臟險些跳出喉嚨,銀刀已攥在掌心,正要刺出去,卻撞進雙映著燈籠微光的眼眸。陸?之不知何時立在芭蕉樹下,玄色長衫被雨水打濕了大半,貼在肩背上勾勒出冷硬的線條。
“想去哪里?“他的聲音比雨絲更涼,指腹碾過她腕間的皮肉,帶著薄繭的糙。
沈清辭的刀懸在半空,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陸先生管得太寬了。“
“沈清辭,“他逼近一步,潮濕的氣息里混著淡淡的硝煙味,“你以為憑著一張破紙,就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桑皮紙的事他竟知道!沈清辭猛地抬頭,看見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有警告,有不耐,還有些她讀不懂的情緒,像被雨霧蒙住的深潭。
“放開我。“她壓低聲音,銀刀的尖抵住他的腰側,“否則我不敢保證這刀會不會走火。“
陸?之的目光落在那截細瘦的手腕上,銀刀的冷光映在她瞳仁里,像點碎掉的星。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聲震得胸腔微微發顫,攥著她的手竟松了幾分。
“沈家老宅早在三年前就被日軍占了,“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畔,帶著雨的濕冷,“現在那里是憲兵隊的倉庫,你要去送命?“
沈清辭的指尖一顫,銀刀差點脫手。她只知道老宅被查封,卻不知已落入日軍之手。祖父留下的地圖,難道是張通往地獄的路引?
“你怎么會知道?“她的聲音發啞,像被砂紙磨過。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劉海,黏在光潔的額頭上,像只受驚的小獸。“回去。“他說,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卻又奇異地少了幾分平日的冰冷。
沈清辭咬著下唇,袖袋里的桑皮紙仿佛在灼燒她的皮膚。她不能回去,母親還在醫院等著救命錢,祖父的冤屈還沉在水底,她沒有退路。
“陸先生要是攔我,“她抬起下巴,刀尖又往前送了送,雖隔著衣料,仍能感覺到他溫熱的皮肉,“就當我報答你修窗的恩情。“
陸?之的眸色驟然變深,像被墨染過。他盯著她看了足足三秒,忽然松開手,轉身走進芭蕉叢里。寬大的葉片在他身后合攏,將那道挺拔的身影藏進濃綠的陰影里,只留下一句飄在雨里的話:
“出了這門,生死自負。“
沈清辭望著那片晃動的芭蕉葉,手腕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她不懂這個男人,前一刻還像頭蓄勢待發的狼,下一刻卻又放任獵物逃離。可此刻她沒時間細想,趁著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閃身沖出了陸公館的側門。
街面上空無一人,只有黃包車上的銅鈴在雨里偶爾叮當地響。沈清辭裹緊學生裝,沿著法租界的紅磚圍墻快步走著,高跟鞋踩在積水里,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在空曠的夜里格外刺耳。
沈家老宅在老城廂,離法租界有三站地的路。她不敢坐黃包車,只能借著街燈的光暈,在雨霧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挪。路過廣慈醫院時,她忍不住抬頭望了望母親病房的窗戶,漆黑一片,想來老人家早已睡熟。
“娘,等我。“她對著那片黑暗輕聲說,雨水混著什么溫熱的東西滑進嘴角,咸澀得像三年前祖父被帶走那天的眼淚。
老城廂的牌坊在雨霧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墻根的青苔被水泡得發脹,散發出潮濕的腥氣。沈家老宅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銅環上結著層綠銹,門楣上“聽雨軒“的匾額被人劈去了一角,露出里面蒼白的木茬。
沈清辭繞到后院的角門,那里曾是她和鄰家少年偷偷溜出去玩的通道。果然,木門的插銷早已朽壞,輕輕一推就開了,發出“吱呀“的呻吟,驚得廊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院子里的荒草長到了膝蓋高,當年祖父親手種的那株紫藤,如今爬滿了半面頹墻,枯瘦的枝丫在月光里像無數只伸向天空的手。正房的窗紙破了好幾個洞,風灌進去發出嗚嗚的響,倒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她站在庭院中央,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打在青石板上。這里的每一寸都刻著她的童年:紫藤架下祖父教她拓印碑帖,窗臺上她種死的茉莉,還有廊柱上那道記錄身高的刻痕——最后一筆停在民國十四年的春天,那時她剛滿十六。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沈清辭深吸一口氣,踩著沒腳的荒草走向東廂房——那里就是祖父的聽雨軒。
房門上的銅鎖早已被撬走,門板虛掩著,露出條漆黑的縫。她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霉味與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咳嗽。借著從破窗鉆進來的月光,她看見滿室的狼藉:傾倒的書架,散落的書頁,還有地上糾纏的蛛絲,在風里輕輕晃動。
沈清辭從袖袋里摸出火柴,擦亮的瞬間,橘紅的火苗照亮了墻上掛著的《寒江獨釣圖》。那是祖父最愛的一幅仿品,此刻卻被人用刀劃得縱橫交錯,像道猙獰的傷疤。
火柴燃盡的灼熱燙了指尖,她才猛地回神,蹲下身在廢墟里翻找。桑皮紙上的地圖標注著“聽雨軒東墻第三磚“,可眼前的墻皮早已斑駁脫落,哪里還辨得出磚縫?
她用銀刀撬開松動的墻磚,指尖被磨得生疼,指甲縫里嵌滿了灰。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撬到第七塊磚時,刀尖觸到了硬物——是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與她用來裝修復工具的那只極為相似。
沈清辭的心跳驟然加速,用顫抖的手將木盒捧出來。盒身蒙著厚厚的灰,鎖扣早已銹死,她用銀刀一別,“咔嗒“一聲輕響,盒蓋彈了開來。
里面沒有玉琮。
只有半塊斷裂的玉佩,雕著殘缺的龍紋,還有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面是祖父熟悉的筆跡,卻比那半頁殘信的字跡潦草得多,像是在極度慌亂中寫下的:
“玉琮分兩半,龍紋藏北斗,虎紋隱南箕。陸氏欲得全琮,清辭切記,萬勿讓二者相合,否則......“
后面的字被墨團暈染了,只剩下幾個模糊的筆畫。沈清辭捏著那半塊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龍紋的斷口處還留著細密的刻痕——那是祖父教她辨認古玉時,特意讓她摸熟的記號。
原來玉琮竟有兩半。祖父藏起來的這半塊,該是雕著龍紋的?那另一半虎紋的,想必就在陸家手里。陸父想要的,從來都是能合二為一的完整玉琮。
“否則“什么?祖父沒來得及寫完的話,藏著怎樣的兇險?
沈清辭將玉佩與殘信小心收好,正要合上木盒,卻發現盒底刻著個極小的“硯“字——那是她的小名。祖父總愛叫她“小硯臺“,說她性子沉,像塊能磨出好墨的端硯。
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砸在木盒上,濺起細小的灰。她仿佛看見祖父在日軍闖入前的最后時刻,如何將這只木盒藏進墻磚,如何在慌亂中寫下警示,又帶著那半塊虎紋玉琮,走向了未知的命運。
“祖父......“她哽咽著低喚,聲音被窗外的雨聲吞沒。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皮鞋踩水的聲響,還有幾句生硬的中文對話——是日本憲兵!沈清辭猛地捂住嘴,將木盒塞進懷里,貓著腰躲到傾倒的書架后。
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在房間里掃來掃去,照見滿地的狼藉。沉重的皮靴聲越來越近,帶著金屬摩擦的咔嗒聲——是槍栓拉動的聲音。
“剛才好像有動靜。“一個粗啞的聲音說,帶著濃重的東洋口音。
“搜!“
光柱突然照到書架的縫隙,沈清辭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看見靴尖停在離她不到三尺的地方,靴底沾著的泥還在往下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院墻外突然傳來幾聲槍響,緊接著是雜亂的呼喊與奔跑聲。書架外的皮靴聲頓了頓,那粗啞的聲音罵了句什么,隨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朝著槍聲的方向去了。
沈清辭癱坐在地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冰涼。是誰在外面?難道是陸?之?
她不敢細想,趁著這混亂的間隙,從后窗翻了出去。窗欞上的木刺劃破了手心,滲出血珠,與雨水混在一起,滴落在荒草里,暈開一朵朵細小的紅。
跑出老城廂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雨不知何時停了,東方的云層被染成淡淡的緋色,像她旗袍上沾過的朱砂痕。沈清辭回頭望了眼那片淹沒在晨霧里的老宅,突然想起陸?之昨夜的話——“出了這門,生死自負“。
她摸了摸懷里的木盒,那里藏著祖父的血與淚,藏著半個玉琮的秘密,也藏著一條看不見的鎖鏈,將她與陸家,與那個冷硬如冰的男人,死死纏在了一起。
街角的報童開始吆喝,新一天的報紙印著油墨香,頭條是“陸氏商會與日方達成新協議“。沈清辭望著那幾個黑體字,忽然覺得掌心的玉佩燙得驚人。
她不知道,此刻的陸公館里,陸?之正站在她的房間里,指尖撫過書桌上那方新送來的端硯。硯臺里的墨已干了,結成深黑的痂,像誰凝固的淚。秦管家在門外低聲稟報:“先生,日軍在沈家老宅搜到了空木盒,正在全城搜捕可疑人員。“
陸?之沒有回頭,目光落在窗下那叢被雨打蔫的芭蕉上。葉片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青石板上,像在數著誰的心跳。
“讓他們搜。“他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另外,把廣慈醫院沈夫人的醫藥費,全記在我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