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約莫半晌，雙腿早已灌了鉛似的沉重。這具十幾歲的身體本就孱弱，又經風沙磋磨、饑腸轆轆，每一步都挪得格外艱難。就在這時，一陣模糊的叫喊聲突兀地從身后傳來，刺破了荒野的沉寂。

林愿心頭一緊，沒有回頭，反而下意識地咬緊牙關，試圖加快腳步。然而力不從心，雙腿像綁著巨石，任憑她如何催促，也只是徒勞地踉蹌了幾下。身后的腳步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壓迫感逼近。

“呼…呼…小姑娘！你…你跑什么呀！可累…累死我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一只帶著汗意的手掌猛地按在了林愿單薄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她差點站立不穩。

林愿被這突如其來的接觸驚得渾身一僵，一股源自本能的厭惡和警惕瞬間涌起。她強壓下心頭的煩躁，不愿節外生枝，只得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沒聽見。”聲音刻意壓低，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淡。

趁著對方喘息的空檔，林愿側目迅速打量了一眼。來人是個年輕男子，作書生打扮，頭上歪歪斜斜地扣著一頂洗得發白的藍色方巾帽，身上一件寬大的藍色布袍沾滿了塵土，下擺甚至被荊棘勾破了幾處。他背上負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書箱，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動，不知里面裝了什么。整個人風塵仆仆，顯然是趕了很遠的路。

林愿心中警鈴大作。她現在這副小身板，打是絕對打不過，跑又跑不快，簡直是砧板上的魚肉。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強忍著不適，用力拍開了那只還搭在她肩上的手，力道帶著明顯的不悅。隨即，她努力調動這具身體原主可能擁有的軟糯嗓音，生硬地開口問道：“不知這位……這位哥哥，有什么事嗎？”刻意放軟的語調與她眼中冰冷的戒備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自稱書生的呂平被她拍開手，又聽到這突然軟下來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按著肩膀的手也不自覺地松開了。他的目光落在林愿臉上，先是掠過一絲對她五官清秀的欣賞，但隨即，視線觸及從她頸后蔓延至左臉頰的那片醒目的黑色胎記時，那點欣賞瞬間化作了毫不掩飾的惋惜，甚至帶著點錯愕。他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隨即意識到失態，臉上浮現出尷尬之色。

“這個……咳，”呂平有些手足無措地搓了搓手，“我是看你一個小姑娘獨自在這荒野行走，實在……實在是不安全得很！這才想著追上來問問緣由，看有沒有什么忙是我能幫襯上的。不曾想你越叫走得越快，我心下一著急，這才……這才……”他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么唐突冒犯，慌忙后退一步，對著林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語氣誠懇又帶著懊悔，“方才真是糊涂了！絕非有意冒犯姑娘，實在是對不住！對不住！我叫呂平，姑娘叫我呂大哥便是。”

林愿看著他這副窘迫又認真的模樣，眼中的不耐煩稍褪，但戒備絲毫未減。她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他的道歉，也叫了聲“呂大哥”，然后便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沿著原來的方向往前走。

呂平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自顧自地熱絡起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這是要去哪里？怎么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問題像連珠炮似的拋出來。

林愿眉頭微蹙。真名？自然不能告訴他。她頭也不回，隨口胡謅了一個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名字：“小花。”至于其他問題，她一概閉口不答，只是沉默地走著。

“小花？”呂平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很快又笑道，“哦，小花姑娘，這名字……嗯，挺樸實的。”他見林愿不答其他，也不氣餒，繼續推測道：“看我們同行的方向，小花姑娘可是要去前面的茫村？”

茫村？林愿根本不知道這身體的原主要去哪，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但“村”這個字眼讓她心中微動，至少意味著可能有歇腳的地方和食物。她依舊沒回頭，只是幾不可察地、帶著點遲疑地輕輕點了下頭。

天色在沉默的行走中漸漸沉了下來，荒野的輪廓被暮色暈染得模糊不清。不知名的蟲鳴開始從四面八方響起，起初是稀疏的幾聲，很快便連成一片，聒噪地填滿了空曠的寂靜。林愿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這一路別說找到吃的，除了身邊這個話癆書生，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腹中的饑餓感火燒火燎，身體的疲憊也達到了頂點。看來，今晚注定要在這荒郊野外露宿了。

就在她盤算著找個避風處湊合過夜時，身邊的呂平突然興奮地提高了嗓門，指著前方朦朧的暗影大喊：

“小花姑娘！快看！前面有個湖！我們去那里喝口水，歇歇腳吧！這黑燈瞎火的，也走不得了！”

呂平那興奮的喊聲還在耳邊回蕩，人已經一溜小跑沖到了湖邊。林愿環顧四周，暮色四合，荒野沉寂，除了眼前這汪湖水，確實再無他處可去。疲憊和饑餓像兩條冰冷的鎖鏈拖拽著她，只得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跟了過去。

走到水邊，她習慣性地彎下腰，想掬一捧水潤潤干裂的嘴唇。清澈的湖水如同一面天然的鏡子，瞬間將她的倒影清晰地映照出來。當那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映入眼簾時，林愿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這……不是她！水中倒映的，是一張屬于十幾歲少女的臉龐。五官的底子無疑是極好的——眉形如遠山含黛，鼻梁秀挺，唇形雖因缺水而干裂，卻也小巧。然而，這原本的清麗卻被一片猙獰的印記徹底摧毀！

只見一片濃重如墨的黑色胎記，如同某種不詳的烙印，從她纖細的頸后皮膚野蠻地向上攀爬，一路蔓延，毫不留情地覆蓋了整個左臉頰！左邊面頰至少有三分之一被這片深沉、不均勻的黑色占據。湊近了細看，那胎記并非平滑一片，上面還散布著無數更深或稍淺的斑點、星點，像是潑墨畫上濺落的污跡，又像是某種扭曲的藤蔓紋路，在白皙肌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兀、刺眼，甚至……帶著幾分駭人。它霸道地盤踞著，將少女原本應有的明媚嬌妍吞噬殆盡，只剩下兩三分殘存的、被陰影籠罩的輪廓。

林愿怔怔地望著水中的倒影，指尖無意識地撫上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膚，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她深深地、帶著無盡疲憊地嘆了口氣。她伸出雙手，掬起一捧冰涼的湖水，緩緩覆在臉上。清冽的水流沖刷著塵土和疲憊，也帶來片刻的清醒。指尖劃過那片粗糙的胎記，感受著湖水的涼意滲透肌膚。

“也是個可憐人……”她低聲呢喃，聲音被水波揉碎。頂著這樣一張臉，在這世道生存本就艱難，最終竟孤零零地餓死在這荒無人煙的曠野。這其中的辛酸與絕望，此刻竟與她有些許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