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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蓮媽是前年隨老楊部隊轉業(yè)從鄉(xiāng)下來京城的，文化不高孩子又小，沒安置工作，經(jīng)濟上不寬裕。鄭老太太拿件絳紫色的毛線衣送過來，毛線是上好的羊毛，自己穿著瘦，估計楊蓮媽穿著合適。聽到桂姨嘲笑胡媽便說，“怎么不盼人家好呢？凡能邁過生死這道坎，人就看開了，脾氣秉性準能大變樣。我見過從前張狂的，一經(jīng)事就服帖了，后來比誰都隨和。”

保姆姨們深信不疑，這是鄭老太太說鄭家呢，說的分明就是她自己啊！

鄭老太太不屬保姆姨們這個圈子，她們本不在一個層次。茹姨以前說過，鄭老太太在洋學堂里念書時偏偏喜歡聽書，學說書，后來偏偏還喜歡上說書的，有膽有識，遇事不慌有定力，主意也正。

保姆姨們沒見識過鄭老太太辦大事，可從和鄰居包師傅的老婆能和平共處就看出人家有格局有氣度。廊道里一塊巴掌大的地方，我不跟你爭讓給你用，下雪掃院子，從來都是茹姨把整個臺階整個院子都掃了，讓你眼前占點便宜日后有愧。

鄭老太太在保姆姨們中有威望，今天的話也有分量，桂姨聽出鄭老太太話音里埋怨自己薄情寡義，便耿耿的不舒坦，您是說您自己呢！您鄭太太能經(jīng)的事我們可經(jīng)不起，鄭老先生也不是因為一個段子落難，也不是因為他以前女人多關系亂，別的事我不知情，多情多義你第一。您對二折子親親熱熱和和氣氣，誰也看不出二折子是外室的孩子。這是都看開了？那該是多大的心啊！

鄭老太太也沒有被人叫過大媽。她從出嫁頭上就挽著小湯碗大的發(fā)髻，在南城院子住的時候，鄭先生叫她“太太”。來到澤園后又管她叫“老太太”。

鄰居們就為難，“太太”的意思還真有些復雜，鄭老太太不老，可老不老的都不能去掉“老”字。只有茹姨悄聲喊過她太太，那是在家里偶爾叫的，現(xiàn)在茹姨隨著胖姑稱她“大姐”。

孩子們喊鄭老先生爺爺，自然尊稱她奶奶，她也是笑臉應著沒不樂意。

“二折子”只是個綽號，綽號里藏著陳年舊事。鄭老太太不提不說，茹姨自然也不多說，還是鄭老先生的徒弟們早年逗二折子玩的時侯，有意無意泄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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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先生成名后因為愛聽戲在梨園行里有群相交甚好的朋友，跨界借鑒，拜師學些唱腔身段，那天恰巧師傅有故交到訪前去應酬，交由一個小女子看著他練。

那女子水袖一揚如輕風過柳，嘴卻伶牙俐齒，把老鄭好一通貶損，老鄭非但不惱還饒有興致，瞇著眼睛越聽越有意思，說你這舌頭不跟我學說書實在可惜。

師傅說我身段好嗓子好，天生唱戲的料。哪像您，兩塊板子伴著嘴里爆豆子。

老鄭說，這正是我廣而習之目的所在。哪行有哪行的本事，互不相輕。

開始操練他卻一味逗趣，故意往錯上走，就看這女子還有什么新詞。

女子冰雪聰明，知道上當，便是收斂，露出嬌羞的一面。

后邊就是反轉，分不清誰是師傅誰是徒弟，是學書還是學唱戲，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不說書不說戲也是難舍難分，老鄭在大錢串胡同賃上房子養(yǎng)上外室。

待把穿褲襖的小丫鬟捧成錦紋女帔的小姐，紅了的角兒不能總和有婦之夫不清不楚。老鄭這方秉持“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棄”，給不了名分。

更何況鄭太太原本是西城張府里的大小姐，腹有詩書才貌雙全，上得廳堂撐得門面持得家，最難得的是她深諳曲藝之道，還和老鄭心有靈犀，能給他寫出好本子，尋來好段子。她那份沉靜的才情給老鄭的藝術生命里補充了豐富的養(yǎng)分。張小姐下嫁，老鄭是高攀。

鄭先生不敢造次。

城東那頭的小女人也不肯委屈。

鄭太太這頭厲兵秣馬，看風使舵。

再僵持下去就不是一場一換的折子戲了，是一場全本的“逼宮”，兩邊都不好看，不，是三方。

老鄭最終不能心懸兩處，給房拿錢，一拍兩散，把心收回，體面的回歸城南的院子，了結這段情緣。

“戲子無情”，老鄭說別人也是說自己，他這半生都在臺上演繹悲歡離合、譏諷世情涼薄，現(xiàn)在字字如刀的扎疼自己，也算改正了所謂男人都愛犯的錯誤。

鄭老太太，當時的鄭太太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婦人之見。她領著鄭先生與原配所生的兒子大哲回了娘家，半年之后回來，懷里抱著一個胖小子，學名鄭思哲，乳名“小哲”。

大兒子鄭敏哲文文靜靜聽話懂事，但鄭先生更喜歡老二的靈動。老二能說能唱，看見什么新鮮就急著嘗鮮，事情剛做一半就狗熊掰棒子甩了。

鄭老先生說老二，你想起一出是一出，跟唱折子戲似的，愛叫他“二折子”。別人聽起來沒什么不一樣，“二折子”叫起來比“小哲”還順口，但鄭太太不樂意，一直叫他“小哲”。

鄭太太對小哲實在操碎心，一樣的吃穿，一樣的管教，生怕別人看出什么。兩個兒子一比，反倒偏了小的。

鄭老先生的風流韻事也不止這一件，兒子們偶爾聽到一點點，也是敏感的孩子，從媽媽流露出的不滿中多少有所感覺。媽從不當著別人的面說，處處維護爸的臉面，還總說，甭聽人瞎說，藝人想紅不容易，尤其那些說書說相聲的，都是互相編排擠兌，拿自己人取樂，這就是為藝術效果獻身。

過一段時間，鄭思哲有了發(fā)現(xiàn)，媽，他們不光說自己，還說孩子呢！

媽媽便又道，曲藝就是語言藝術，千篇一律的喜歌不新鮮，不挑人的毛病不諷刺挖苦人笑話人，他們說著沒勁，聽的人也沒勁。誰家的孩子也不會讓你爸白說，你們也得讓人家說。你別當真，往后誰再說你不是我親生的，我找他去！撕他的嘴！

等再大一些，鄭思哲與鄭敏哲都不像媽媽。

大哲還有記憶，他剛剛下課跑進門，那個媽媽倚靠著床頭，伸出雙手把他摟到床邊，一縷長發(fā)掃到他的額頭，他冰涼的小臉貼到柔軟的溫暖，他習慣的用手去摸她下巴上那顆米粒大的小痦子。

別摸，摸過它就跑到你臉上啦！那雙軟軟的手再把他的小手放到她消瘦的臉頰上。

二折子好奇心也重，他很想弄明白他的出生是幸福的結果還是迫不得已，是生母不肯養(yǎng)他還是父親不肯放手，不為去找生母，就是想知道因為什么，是迷就要解。

鄭老太太很平淡的說一句，“生比養(yǎng)大，養(yǎng)比生難。父愛如山，母愛如水。”

短短的兩句給兒子們幾重意思。兩個孩子便覺得這個媽媽著實不凡，反過來說爸俗，不學他的東西。

“你爸可是不俗。別以為他是賣藝為生的草根，你爺爺在京城考過匯試，他是真喜歡，跟家里鬧翻了也沒放手。他的文化功底深，看書多，過目不忘，腦子里存著一摞古書，當代言情小說也買也看，所以他不說黃段子也招人喜歡。有些段子你看上去俗，藏著大雅，老少皆宜。他對眼下的時事有見解，有能耐，是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