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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媽去羅圈兒胡同找張拐子。
房檐下五只大貓圍著張拐子搶帶魚頭。張拐子嘴唇一圈油膩,酒氣熏天,沖站在門口的胡媽說,“進來,你進屋來呀,我這屋里什么都不缺就缺個母的?!?/p>
你混蛋!胡媽張嘴氣得說不上來話,她嘴上的功夫在張拐子面前是小巫見大巫,遠遠遜色。
張拐子光棍一條,說話混不吝。
他年輕時有老婆還有閨女,日子滋潤。小閨女長得不像張拐子那般吊眼,秀氣的杏眼也和他女人不一樣,只是小閨女三歲還沒學會叫爸。
張拐子說,“你們看我沒讀書,可我們張家以前是這片的名門望族,中了舉子從南方來京城做官,和定復東街那邊的老東家還是老鄉呢?!睌[出一副世家子弟的樣子。
這些胡媽給老胡學說過,老胡說,“胡吣!這園子老東家祖籍在哪兒老管家都說不清,他怎么不說這幾個大院子也是他家的?!”
張拐子是不是舉人的后代沒人感興趣,可他手里確實有些錢,但小閨女三歲以后,他連二分一個的糖麻球也沒給孩子買過。
“雖說我腿腳有殘疾,長得欠體面,可我心里明白,甭想蒙我,這小丫頭不隨我,不是我的?!?/p>
誰會這樣說自己的老婆孩子,即便如此也是顧及臉面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是他有了外心。
他媳婦說,你說這話虧心,孩子不靈是你酒后亂性硬來的,你個挨千刀的!
張拐子推搡孩子,小姑娘還不會跟人學說,委屈的樣子讓女人心疼。他媳婦收拾包袱打起鋪蓋說,你是指雞罵狗沖著我呢,給我拿錢,我走,給你騰地,別以為你和西邊胡同里的眉來眼去我不知道!
那時張拐子吃瓦片收房租,賣了間西房打發走母女,見人就說,眼不見為凈,咱做事夠仁義。張拐子早早就聽到共產的風聲,扮演仗義疏財,一石二鳥得了好。
張拐子丑,一腿長一腿短,一腿粗一腿細,不是被西邊胡同里的女人的男人打的,“打的”是房客們戲謔以訛傳訛。他五歲那年染上小兒麻痹癥,脊髓上的神經被病毒破壞,血運跟不上,身體有的地方就不再生長,留下后遺癥,張拐子是那種不嚴重也不算輕的。
西邊胡同里的女人本是看不上拐子,來來往往就是貧嘴瞎逗打镲,互相消遣,張拐子還惦記找更好的。
照理說他守著一院子房子不至于窮的去撿破爛,可他偏去撿,給欠房租的人看,破爛堆人家門口,故意惡心他們。
也怪,在撿破爛這件事上,張拐子的運氣相當不錯,胡媽自嘆不如。他從一只舊皮鞋的鞋底撬下一塊黃銅的鞋掌,這值點小錢。他看著一堆裹著草泥發出臭味的松花蛋生氣,一筢子一筢子砸碎,竟跳出一個叫戒指的小金環。
還有奇特的,張拐子從一只老太太小腳棉鞋里摸出一副銀鎖,上面還有字,“長命百歲”。
最不可思議的,張拐子在大錢串東邊的垃圾里撿過一把折疊紙扇,竹子的扇骨,就那張破扇面是紙,廢品站不收,卻有人找到羅圈兒胡同,上門送他十塊錢換走了。
胡媽本是氣沖沖來興師問罪,卻被張拐子奚落調戲。和一個酒鬼能說理么?敵敵畏兌酒肯定也是鬼話,再說什么都是白費話,即不能告訴他喝了什么酒,連一個“賠”字都不能提,弄成笑話。
惱羞至極,對著貓食盆子一腳踢去。
胡媽傷到腳,疼得不敢落地。她本想把盆子踢進張拐子的老窩,貓食四面開花,可那盆子看上去淺,卻像個石器般厚重,只是翻個面灑出些腥水,連個轉也沒有打起來就蹲在那里不動了。
貓食盆的底上有三只粗腳向外面彎著,難怪那么沉。胡媽從晾繩上扯下件汗布背心擦擦腳,掃見貓食盆底上的花紋,還有銹斑不像石器,便拾起盆子也擦擦,扔到自己的竹車上拿走,“餓死你們這群不要臉的?!?/p>
“哪兒來那么大氣呀,我可沒惹你?!睆埞兆幼烦鲈鹤?,“你是干嘛來的呀?拿的什么???別給我拿走,放下!”
25
自和張拐子鬧僵,以德生大街為界,張拐子在西,胡媽在東,井水不犯河水。
這邊原來有四個露天垃圾堆,胡媽上午下午扒拉兩次?,F在墻邊貼著愛衛會的告示,倒垃圾要等晚上路燈亮,禁止臟土白天上街,她無處扒拉。
在外面巡街的時候少了,在園子里轉悠的時候多了,再怎么刨也就一畝三分地,胡媽形容她的破爛筐輕得“像個屁”。
這園子里的人掙錢多,稱得上藝術家的錢包更鼓,可家家倒出的垃圾和大雜院也沒什么兩樣,春天青黃不接垃圾少,冬天爐灰加白菜幫子,夏天西瓜皮加爐灰渣子。
只有東墻下的臟土箱子成色好很多,點心糖果匣子、午餐肉錫皮筒子、水果罐頭瓶兒,廢紙也多。寫著些外國字兒的信封挺好看偏偏撕成粉粉碎不能撿,胡媽心里恨恨的,方醫生不會這樣,應該是大北房里的“歪脖拉”。
雖然對張拐子旁門左道的不屑,她的眼光也在調整,看到破鞋爛襪子一定要提拉起來抖落,過了氣的水仙疙瘩和發了芽的土豆也戳一下,怕錯過撿寶的機會。
雨后,大榕樹上的花競相開放,雨水帶下了幾束早開的淡粉。
“油氈棚子漏雨,再找點大塊氈子蓋蓋,甭不當回事!”胡媽一邊拾掇破爛,一邊吆喝老胡。
“張拐子讓瓶底兒抓住,問他灑了多少水,兩個人干仗,張拐子臉皮厚,要錢不要臉?!?/p>
張拐子扯掉了司稱員瓶子底一樣的眼鏡,揚手甩進廢品堆,瓶底兒看不清秤盤星,害得回收站幾個工人幫著扒拉找,胡媽那天回家就晚了。
她偶爾也在爛紙堆里摻上一點沙子做個手腳,卻見不得別人坑人,一想起張拐子那副德性,便是憤憤,“臭嘎奔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