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小哲”,小哲媳婦囁嚅著叫二折子,把茶缸里的剩茶根子倒掉,重新換上新茶,用兩個缸子兩邊倒著,怕小哲拿起就喝燙著。
二折子依舊埋首于他的光影迷宮,渾然不覺自己正站在親情割舍的邊緣。
小哲媳婦的心里就清晰了,鄭老先生以前對小哲說話可沒帶過一點刺,是后來才對小哲說話重的。冷漠、躲避,尤其是他在他爸追悼會上仿佛局外人的模樣,是一瓢冷水,澆滅了她的希望。小哲肝上的病好了,他心上有病,而她不是他的藥。
而且,眼前的一切告訴她,這場婚姻的最后一絲余熱就像茶杯里的水蒸汽在小屋里徹底消散,收不回來。
二折子看到一紙離婚協議,先是愣了愣,這一百余字寫的嚴謹,不拖泥帶水,不說誰對誰錯,是雙方共同的決定。想了想,應該是自己被女人休了,這小女子原也藏著剛性,不禁想拉過她仔細看看,她卻是不看他,盯著桌子上的紙。
第二天,鄭老太太,鄭思哲,小哲媳婦,三人在民政科見面,鄭老太太在外面等著。辦事員當著兩個人的面問完,又各自分開再問,確認是兩個人的意思,就不再調解。
鄭老太太把小哲那份離婚證和戶口本裝進自己的織錦手袋,拉著元恩寺鐵匠女兒的手,叫著小哲去西寺的同福居吃頓飯。
鄭老太太道,好聚好散。當年他爸在這給你們辦的訂婚宴,咱們來這,不說從前,不說現在,就借著一個“同”字一個“福”字盼著你們以后都好。
小哲媳婦的衣物早不在鄭家,鄭老太太給了她一個小荷包和一個牛皮紙包。荷包是鄭老太太送的,鄭思哲能夠猜到是什么,牛皮紙包是鐵匠愛聽的書,有鄭老先生做的標記。
出了飯館的門,鄭思哲才想起他寫過護花使者的角色,要送她去車站。
鄭老太太卻道,不用你,你走你的,我給她送家去。
茹姨沒有跟去,因為不用做午飯得閑,和保姆姨們就聊了會兒。
“呦,多好的姑娘,有二折子后悔的時候。”
“全靠鄭老太太撐著,單一個二折子天天寫,還不得餓扁嘍!”
“那倒不至于,我還等著看二折子的電影呢!”
大家對鄭老太太的同情勁兒沒過去,說話還留著余地。
33
鄭思哲的電影寫到尾聲。
原來看一個電影的時候,已經出了演職員的字幕,觀眾還沒回過味來,站起來默默盯著字幕,咀嚼著最后的場景,場燈一亮,每個人的眼里滿含淚花,音樂好像繼續延長了那份感覺,觀眾都不肯離去。
他想要那樣撞擊人心的效果。他的電影絕不會拿音樂撐著,但一定要找文黎明這樣的大家寫曲,請柳珮珮做首席小提琴。好故事配好音樂不火都不行。
胖姑最近來的很勤,一坐半天。
鄭老太太也不再像客人那樣招待她,由茹姨安排一家人的吃喝。原來全家人以鄭老先生為中心照顧飲食起居,現在他人走了,事情少了許多。如果不考慮小哲,女人們吃的相對簡單,但鄭思哲現在是光棍一條,不管他也不成。
胖姑說,大姐,我想回來陪你。
鄭老太太說,那好,你哥也不放心你。不過你再等等,等我心靜靜,把屋里歸置歸置。
胖姑說,二哥那邊又在動員上山下鄉,盯上我了,一定是我二嫂沒起好作用,想讓我給小侄子騰房子。
鄭老太太說,她不至于那樣,是大勢所趨。別說你,連我都是動員對象。原來你哥在,他們不來家,過了這陣就會再來。你二嫂是中醫世家的女子,雖然沒什么文化,還是講理,可待人不錯,你別多想。
然后又想起來說,房子的事我不愿意提,這也是我們的一塊心病,說我們張府大是老黃歷沒意思,給國家征用理所應當。我們城南的院子都捐了,自然不會惦記你二哥的,就看你的想法。你哥捐城南院子是我的主張,人都是公家的,留著是自私自利的尾巴,你也別怨我。雖然三間大北房也不及城南的宅子,可這園子有靈氣,有老鄭想要的氣氛,有對他的認可。
胖姑說,現在可不是三間,你們能把隔壁的房子要過來還差不多。
鄭老太太第一次來園里猜著說西配院是給師爺住的,師爺出謀劃策講法講理,可到底是雇傭來的不是主人,鄭家和司機當鄰居,老鄭心里能沒有落差?
老鄭號稱戰士,在外面硬挺,回到家悶葫蘆似的不說不寫,原以為過不了多久能翻過這篇,重整旗鼓,卻遲遲不見振作,明顯的心力不足。
鄭老太太不說話,她也有過換房的想法,把小哲的耳房換成這間,但聽說包家還等著鄭家搬走呢。
再說胖姑未必聽得進去,有些事在心里有數才好,說明了弄不好影響和包家的鄰里關系。
鄭老太太找過朱政委,老鄭的問題沒那么嚴重,自我反思檢查都深刻,搬家就是教訓的一種形式。而且團里給老鄭選了新住所,是上山下鄉騰出來的小院子,鄭老太太也看過,離大錢串不遠。鄭老先生卻是不愿意,還是不想離開這個園子,他喜歡這,總是一個心結。
胖姑問,“他還想回三間大北屋呀?我看過幾次,人家住的好好的。我也喜歡這園子,男人女人看著就舒服,就是那些保姆姨們討厭,問這問那的,看我和別人不一樣,這時候我就覺得還是城南院子好,獨門獨戶清凈。大姐,那我哥一走,還給咱們換房子嗎?”
“人都不在了,還要房子有什么用?況且,那是他當大師的待遇,恐怕是不太可能了。我就擔心小哲怎么辦,在小耳房娶妻生子委實憋屈,還有大哲的孩子在哪兒上學。過些日子我會再找政委。小哲是活在另一個地球的,他一個男人無牽無掛,我由著他,撞了南墻再回頭也來得及。”
然后她又話題一轉,“你哥一走,我也覺得形單影只,說句話你不愛聽,不能讓小白那白眼狼毀了你一輩子。我從來不認為得依附男人,可好男人值得托付。這世上絕好的男人都在書里,現實還看他的主流看本性。看趁著你還不老,應該找個伴。”
“不找不找,要找不會等到現在,小白早死了!你們就想著把我推出去。”胖姑有點惱。
鄭老太太便不再說話。
胖姑咬一口鴨梨,“我是指我二嫂,她院里搬進來一戶,人還正,開蹦蹦車送醬油,一身醋味我可聞不了,我們是名門之后,我是大師妹妹,擱在從前也是名媛,還沒淪落到找個工人的地步,我不可能去湊合一個油漬麻花袒胸露背的老男人。”
等一個梨吃完,自己也笑了,“大姐,如果這園子里要有個合適的人,也許我還能動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