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李東陽回到將作監官署，卻毫無睡意。貼身收藏的鳳凰玉佩，仿佛帶著長寧公主手心的溫度，也承載著她沉甸甸的牽掛與期盼，在他胸口微微發燙。去，還是不去？這個問題，在今夜與公主會面之后，答案已然清晰。
為國，為家，為那些在邊關浴血奮戰的將士，也為了……她眼中那份不愿他涉險卻又隱含驕傲的復雜目光。他不能退縮。
果然，不出三日，一道圣旨便送到了將作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將作監丞李東陽，才智卓絕，洞悉軍機，獻三策定北伐方略，甚合朕意。今特擢升李東陽為行軍參軍，輔佐兵馬大元帥李靖，參贊軍務，主司軍械改良與奇計獻策。望李參軍不負朕望，隨元帥出征，早日蕩平突厥，凱旋歸來。欽此?！?/p>
旨意宣讀完畢，將作監上下一片嘩然，有震驚，有羨慕，也有擔憂。馬周親自為李東陽整理行裝，拍著他的肩膀，千叮嚀萬囑咐：“東陽，此行兇險，務必萬事小心。元帥帳下猛將如云，你雖有陛下欽命和李老將軍賞識，但終究是文臣身份，又是‘空降’參軍，需謹言慎行，多聽多看，少出風頭。你的價值在于你的頭腦，而非沖鋒陷陣?！?/p>
李東陽心中感激，鄭重點頭：“馬大人放心，東陽省得?！?/p>
楊國忠也派人送來了“賀禮”，卻是一些華而不實的綢緞和幾箱笨重的書籍，美其名曰“預祝凱旋，途中解悶”。李東陽看著這些東西，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明白這是楊國忠在暗中提醒他，此行若敢出錯，或是試圖攬權，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他將“賀禮”原封不動地退回，只回了一句“軍務在身，無暇他顧，心領盛情”，氣得楊國忠摔碎了一個價值不菲的青瓷茶杯。
出征前夜，李東陽再次接到了入宮的旨意。這一次，是長寧公主以“請教農桑后續推廣事宜”為名，在宮中的一處偏殿召見了他。
殿內只有他們兩人，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明日，你就要走了？”長寧公主輕聲問道，目光落在窗外，不敢看他。
“是，殿下。”李東陽躬身應道。
“父皇……真的任命你為參軍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p>
“那……一路保重。”長寧公主轉過身，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給他，“這里面……是我為你求的平安符，在大慈恩寺求了高僧開光的。你……貼身帶著吧。”
李東陽接過錦囊，觸手柔軟，里面似乎是干燥的艾草和一些香料，還帶著淡淡的女兒家馨香。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平安符，更是她的一片心意。
“多謝殿下。”李東陽鄭重收好，“臣……定當平安歸來?！?/p>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長寧公主：“殿下放心，臣此去，定會竭盡所能，輔佐元帥，早日蕩平突厥，不負陛下所托，亦不負……殿下所望。”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目光也緊緊鎖住了她的眼睛。
長寧公主的心猛地一跳，臉頰瞬間飛上紅霞，連忙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蚋。
這短暫的對視，卻仿佛勝過千言萬語。無需更多表白，彼此的心意，已在不言中悄然傳遞。
翌日清晨，長安城外的灞橋邊，旌旗招展，甲胄鮮明。大唐北伐軍的先鋒部隊，以及由老將李靖親自統領的中軍主力，即將在此誓師出征。
李東陽一身嶄新的參軍服飾，雖不如武將那般威風凜凜，卻也顯得英姿勃發。他站在李靖元帥的大帳附近，看著眼前這支即將開赴戰場的龐大軍隊，心中豪情萬丈，又有些許緊張。
“李參軍，元帥有請！”一名親兵前來通報。
李東陽整理了一下衣冠，隨著親兵走進了中軍大帳。
帳內，氣氛肅穆。主帥李靖端坐主位，精神矍鑠，目光如電。左右兩側，站立著十幾位身著鎧甲、氣勢不凡的將領，正是此次北伐軍的核心指揮層，包括河西節度使蕭嵩、隴右節度使張忠志、以及幾位經驗豐富的老將。
李東陽的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對于這位“一鳴驚人”的年輕參軍，將領們大多抱著好奇、審視，甚至懷疑的態度。一個文官，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將作監丞，憑什么能得到陛下和元帥的如此器重，直接進入核心參謀層？
“末將等，參見元帥！”李東陽依軍禮參拜。
“李參軍免禮，坐。”李靖指了指自己下手的一個空位，語氣平和，卻帶著威嚴。
李東陽謝過，在空位上坐下，身姿端正，目不斜視。
“諸位將軍，”李靖環視眾人，聲音洪亮，“這位，便是陛下親自任命的行軍參軍，李東陽。李參軍雖非軍旅出身，但在朝堂之上，獻‘分化瓦解、遠程奔襲、堅壁清野’三策，深合朕意，亦與老夫的想法不謀而合。此次北伐，李參軍將協助老夫參贊軍務，尤其是在軍械改良和奇計獻策方面，望諸位將軍能與李參軍同心協力，共破強敵！”
“末將遵命！”眾將領齊聲應諾，但語氣中，多少帶著些敷衍。
李靖看在眼里，卻并未點破，他知道，口說無憑，李東陽的價值，需要在戰場上證明。
“好了，言歸正傳?！崩罹改闷鹱郎系能娛碌貓D，鋪展開來，“根據最新的軍報，突厥毗伽可汗與突騎施部聯軍，在攻破我三座邊鎮后，并未繼續深入，而是在長城外的陰山南麓一帶集結，似乎在猶豫是繼續南下，還是見好就收，返回草原?！?/p>
“同時，裴行儉侍郎出使回紇、葛邏祿等部的消息，也應該已經傳到了毗伽可汗的耳朵里。突厥聯軍內部，恐怕已經開始出現猜忌和動搖?！?/p>
“我們的‘分化瓦解’之策，已經初步見效?，F在，關鍵在于如何實施‘遠程奔襲’和‘尋殲主力’！”
眾將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地圖上的陰山南麓區域。那里地形復雜，草原、戈壁、山脈交錯，是游牧民族騎兵活動的理想場所。
“元帥，”河西節度使蕭嵩，也就是此次遠程奔襲計劃的預定主將，出列說道，“末將以為，我軍當盡快集結精銳，秘密向朔方靠攏，尋機穿越陰山，奔襲突厥聯軍的后方！”
“不妥?！绷硪晃焕蠈?，經驗豐富的前軍總管郭元振搖頭道，“毗伽可汗狡猾得很，其主力在陰山南麓徘徊，未必沒有防備我軍偷襲的意思。若我軍奔襲部隊貿然深入，一旦被其察覺，反會陷入重圍！”
“那依郭總管之見，該當如何？”蕭嵩皺眉問道。
“依末將之見，當以主力正面佯攻，吸引突厥聯軍注意力，再派精銳騎兵，從側翼迂回，尋找其薄弱環節，一擊制勝！”郭元振沉聲道。
“正面佯攻？突厥人若是避而不戰，我軍豈不是白費力氣？”
“側翼迂回？陰山一帶地形復雜，如何確保迂回部隊不被發現？”
眾將領再次爭論起來，各抒己見，提出了多種方案，但都或多或少存在風險和不確定性。關鍵問題在于：突厥聯軍的主力究竟在哪里？他們的糧草輜重囤積在何處？毗伽可汗的真實意圖是什么？他下一步會如何行動？
這些問題，如同迷霧一般，籠罩在眾人心頭。情報的缺乏和戰場的不確定性，讓決策變得異常艱難。
李靖眉頭緊鎖，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目光凝重。他在思考，在權衡。
帳內的爭論聲漸漸平息，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主帥李靖，等待他的最終決斷。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忽然開口了：“元帥，諸位將軍，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眾人循聲望去，目光再次聚焦在這個年輕的參軍身上。之前的爭論，他一直沒有參與，只是默默聽著，看著地圖。此刻，他終于要開口了？
蕭嵩等將領心中暗自嘀咕：一個文官，能看出什么名堂？
李靖卻眼中一亮，對李東陽的印象極好，立刻說道：“李參軍但講無妨！”
李東陽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深吸一口氣，指著地圖上陰山南麓的一個名為“黑沙磧”的區域，沉聲道：“元帥，諸位將軍，依臣之見，毗伽可汗的主力，以及其糧草輜重，很可能不在陰山南麓的明面上，而是隱藏在這片‘黑沙磧’以北的‘于都斤山’附近！”
什么？！
滿帳皆驚！
黑沙磧？于都斤山？
那可是深入漠北數百里的地方！李東陽憑什么斷定突厥主力在那里？
“李參軍，此話怎講？”蕭嵩立刻質疑道，“我軍細作回報，突厥聯軍主力明明就在陰山南麓活動，燒殺搶掠，如何會突然跑到數百里外的于都斤山？你可知道，這兩地相隔數百里戈壁荒漠，大軍調動，豈是兒戲？”
其他將領也紛紛附和，覺得李東陽的說法簡直是天方夜譚，毫無根據。
“李參軍，”郭元振也皺起了眉頭，“軍事決策，非同兒戲，不可臆斷。你說突厥主力在于都斤山，可有憑據？”
面對眾將的質疑，李東陽卻顯得異常鎮定。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判斷，在缺乏現代偵查手段的古代，幾乎是不可能被輕易接受的。他的依據，并非細作情報，而是來自后世的歷史知識和對突厥習性的推斷。
在他模糊的記憶中，突厥毗伽可汗時期，其王庭大致就在于都斤山附近。而游牧民族作戰，往往會將主力和輜重隱藏在相對安全的后方，前方只派部分騎兵進行襲擾和試探。此次突厥聯軍雖然來勢洶洶，但攻破三座邊鎮后便停滯不前，很可能是在觀望，同時也在保護其后方的核心區域。
“諸位將軍，”李東陽朗聲道，“臣雖無直接憑據，但有幾點理由，可做推斷。”
“第一，毗伽可汗乃突厥雄主，野心勃勃，但其行事向來謹慎。此次大舉入侵，不可能不考慮后路。陰山南麓雖利于騎兵機動，卻離我大唐邊境太近，易遭我軍反擊。于都斤山是其傳統勢力范圍，地勢更為險要，更適合作為其指揮中樞和后勤基地。”
“第二，據報，突厥聯軍在陰山南麓活動的，多為突騎施部的兵馬，以及部分突厥輕騎兵，其精銳的‘柘羯軍’和主力重騎兵，卻始終未見蹤影。如此精銳，豈會不用在關鍵地方？唯一的解釋，便是被毗伽可汗調回后方，保護其核心區域和糧草輜重。”
“第三，裴侍郎出使回紇、葛邏祿，必然引起了毗伽可汗的警惕和猜忌。他擔心腹背受敵，將主力回撤至更安全的于都斤山，以應對可能來自西方回紇等部的威脅，也在情理之中。”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李東陽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毗伽可汗故意在陰山南麓大造聲勢，吸引我軍注意力，其真實目的，很可能是想麻痹我軍，讓我們以為他要在陰山一線與我軍決戰，從而掩護其主力和輜重的真實位置！”
李東陽侃侃而談，條理清晰，分析得頭頭是道。雖然沒有直接的“憑據”，但其邏輯推理，卻環環相扣，合情合理，讓人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他的判斷。
帳內，再次陷入了沉默。將領們看著地圖上的“黑沙磧”和“于都斤山”，又看了看李東陽自信從容的神情，心中的質疑開始動搖。
李靖的眼睛，卻越來越亮！他一生征戰無數，最擅長從蛛絲馬跡中推斷敵人的真實意圖。李東陽的分析，雖然大膽，卻恰好印證了他心中隱隱的一絲不安和疑慮！他總覺得，毗伽可汗在陰山南麓的徘徊，太過明顯，太過刻意了！
“于都斤山……黑沙磧……”李靖喃喃自語，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地圖上的于都斤山，“若突厥主力真的在這里……那我們之前的所有部署，都將……”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緊緊盯著李東陽：“李參軍！你可有把握？你的這個判斷，干系重大！若判斷失誤，我軍奔襲部隊深入數百里荒漠，找不到敵軍主力，反而可能被敵軍包圍，后果不堪設想！”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東陽身上。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質疑和審視，而是充滿了緊張和期待。李東陽的這個預判，一旦成立，將徹底改變整個北伐的戰略部署！
李東陽迎著李靖銳利的目光，毫不退縮，語氣堅定：“元帥！臣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臣愿以項上人頭擔保，此判斷，有七八成勝算！毗伽可汗此人，梟雄也！他絕不會將自己的命門，輕易暴露在我軍的眼皮底下！于都斤山，才是他真正的根基所在！”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靖看著李東陽年輕卻異常堅定的臉龐，心中的疑慮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的決斷力！
“好！”李靖猛地一拍案幾，站起身來，聲音斬釘截鐵，“李參軍之言，深合我意！老夫決定，更改原定計劃！”
“蕭嵩聽令！”
“末將在！”蕭嵩精神一振，出列領命。
“命你即刻率領你麾下最精銳的‘破虜軍’騎兵八千，以及我中軍最擅長沙漠行軍的‘橫野軍’騎兵兩千，合計一萬精銳，即刻秘密出發！”
“你們的目標，不是陰山南麓，而是這片‘黑沙磧’！穿過黑沙磧，直搗于都斤山！務必找到并摧毀突厥聯軍的糧草輜重和指揮中樞！”
“記住！此行務必隱秘！晝伏夜行，避開一切可能的耳目！一旦發現敵軍主力，不要戀戰，先摧毀其糧草！待敵陣大亂，我軍主力將從正面發動總攻！”
“末將！遵令！”蕭嵩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李東陽的分析讓他豁然開朗，也讓他對這次遠程奔襲充滿了信心！
“郭元振聽令！”
“末將在！”
“命你率本部兵馬，配合朔方節度使王忠嗣，在陰山南麓一線大造聲勢，佯裝我軍主力即將在此發動強攻，務必將突騎施部和突厥的部分牽制兵力，牢牢吸引在陰山一線！”
“末將遵令！”
“其余諸將，各率本部兵馬，隨老夫向朔方集結，隨時準備正面出擊，接應蕭將軍的奔襲部隊，與突厥主力決戰！”
“末將等，遵令！”
一道道命令有條不紊地下達，整個北伐軍的戰略部署，因為李東陽的一個精準預判，徹底改變！
帳內的氣氛，也從之前的凝重和疑慮，變得熱烈而充滿期待。將領們看向李東陽的目光，已經徹底變了！敬佩、信服、甚至還有一絲敬畏！這個年輕的參軍，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僅憑一番邏輯嚴密的分析和推斷，就能洞察敵軍主帥的真實意圖，精準預判其行軍路線和主力位置，這份戰略眼光，就算是在經驗豐富的老將中，也實屬罕見！
李東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初步在這支鐵血之師中，站穩了腳跟。他的第一個“奇策”——精準預判敵軍主力位置，成功了！
接下來，便是如何協助蕭嵩將軍，完成那兇險萬分的遠程奔襲了。他看向地圖上那片廣袤而神秘的“黑沙磧”，心中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但他無所畏懼。他來自未來，他擁有知識和歷史的饋贈。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幫助大唐軍隊，贏得這場戰爭！
他抬起頭，望向帳外。陽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照進來，灑在他年輕而堅定的臉上，仿佛預示著一個屬于他的傳奇，正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緩緩拉開序幕。隨軍出征的第一仗，他初獻奇策，便已技驚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