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透過謄錄所的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的油墨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氣息。李東陽站在房間中央,目光如炬,緩緩掃過現場的每一個細節。王書吏依舊癱軟在地,瑟瑟發抖,口中反復念叨著“冤枉”。
“將王書吏帶下去,嚴加看管,但不得虐待,確保他的飲食和休息。”李東陽沉聲吩咐道。他知道,現在對王書吏施加壓力,效果不大,反而可能讓他更加混亂,甚至說出更多不實之詞。
趙虎領命,示意兩名士兵將王書吏帶離。
房間里,只剩下李東陽和幾名心腹,以及大理寺派來的仵作和經驗豐富的老捕頭。
“侯爺,那酒壺查驗過了。”仵作上前稟報,臉上帶著一絲凝重,“酒中除了尋常酒水成分,還殘留有少量‘迷迭香’的汁液。此香少量加入酒中,不易察覺,卻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昏睡過去,且事后精神萎靡,記憶模糊。”
果然如此!李東陽心中了然。王書吏并非簡單的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藥!這就解釋了他為何會睡得如此沉,以及醒來后為何對發生的事情記憶不清。
“那個張主事,必須立刻全城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李東陽語氣斬釘截鐵。張主事是此案的關鍵人物,找到他,或許就能打開突破口。
老捕頭躬身領命:“卑職遵命!即刻便帶人去辦!”
李東陽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散落在地上的那幾份原卷。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份,仔細觀察著封條的破損痕跡。破損處邊緣略顯粗糙,不像是用專業工具撬開,更像是用某種薄片,如刀片、竹片之類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撬動所致。
“這些試卷,除了封條有破損,里面的內容,可有被動過的痕跡?”李東陽問道。
負責保管試卷的官員連忙上前,躬身道:“回侯爺,我們仔細檢查過了,原卷的內容似乎沒有被涂改的痕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這幾份散落在地上的試卷,似乎并非隨機散落。卑職清點過,這幾份試卷,恰好是謄錄過程中,被標記為‘字跡工整、文采斐然’,極有可能高中的幾份卷子。”
李東陽眼神一凝!這就更可疑了!如果只是普通的盜竊或者破壞,為何偏偏是這幾份可能高中的卷子?對方的目標,似乎非常明確!
“是想偷換試卷?還是想提前得知這些優秀考生的信息?或者……是想故意制造混亂,栽贓陷害?”李東陽腦中飛速旋轉,分析著各種可能性。
他拿起其中一份原卷,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唐代科舉的試卷,考生在寫完后,會在卷首寫上自己的姓名、籍貫等信息,然后由專門的官員用印泥將這些信息糊住,稱為“糊名”。在謄錄過程中,謄錄官會根據原卷的內容,用朱筆抄寫一份,稱為“朱卷”,然后將朱卷交給考官評閱。原卷則被封存,待放榜后,若有疑問,方可核對。
“這些被撬動封條的原卷,他們的朱卷,謄錄完成了嗎?”李東陽問道。
“回侯爺,都已謄錄完成,并且已經和其他朱卷一起,封存起來,準備移交考官評閱了。”
“立刻將這些被撬動原卷所對應的朱卷,全部取來!”李東陽當機立斷。
很快,幾名吏員抱著一疊朱卷匆匆趕來。李東陽接過,將這些朱卷,與對應的原卷,一一擺在桌上。
他沒有先看內容,而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字跡上。
作為一名來自現代的穿越者,李東陽雖然不是專業的筆跡鑒定專家,但也了解一些筆跡鑒定的基本原理。每個人的書寫習慣,包括運筆的力度、速度、角度,字體的大小、結構、傾斜度,以及一些細微的連筆、轉折、起筆收筆特征,都是相對穩定和獨特的,很難被完全模仿。
他先是仔細觀察了王書吏的筆跡。幸好,謄錄所保留了每位謄錄官和書吏的工作記錄和簽名。李東陽找到了王書吏的簽名和他負責謄錄的其他幾份朱卷樣本。王書吏的筆跡,屬于比較典型的唐代小楷,工整有余,但略顯拘謹,筆力偏軟,尤其是在書寫“走之底”和“寶蓋頭”時,有其獨特的習慣性收筆。
然后,他又拿起了那幾份被懷疑被動過手腳的原卷所對應的朱卷。他將這些朱卷的筆跡,與王書吏的筆跡樣本,進行了仔細的比對。
一份,兩份,三份……李東陽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奇怪……”他喃喃自語。
“侯爺,有何發現?”旁邊的心腹趙虎忍不住問道。
李東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其中一份朱卷,又拿起王書吏謄錄的另一份確認無疑的朱卷,將兩者放在一起,指著其中幾個相同的字,對眾人說道:“你們看,這是王書吏謄錄的其他卷子,這是眼前這份朱卷。大家仔細比較一下,這幾個字的寫法,尤其是‘之’、‘乎’、‘者’、‘也’這些常用字,有什么不同?”
眾人聞言,紛紛湊上前來,仔細辨認。大理寺的老捕頭經驗豐富,看了半晌,也皺起了眉頭:“回侯爺,卑職看著……似乎有些不一樣。這份朱卷上的字跡,雖然也模仿了小楷的工整,但細看之下,筆力似乎更加沉穩,轉折處也更為果斷,與王書吏那略顯拘謹的筆跡,確有不同!尤其是這個‘之’字的收筆,王書吏是習慣向上挑起一點,而這份朱卷上的‘之’字,收筆則是平緩帶出,幾乎沒有挑起!”
李東陽贊許地點了點頭:“老捕頭說得沒錯!不僅如此,這份朱卷的字跡,雖然刻意模仿了王書吏的風格,但在一些細微的、書寫者本人都難以察覺的習慣性特征上,卻暴露了真相!這幾份被撬動原卷所對應的朱卷,至少有三份,其謄錄筆跡,與王書吏本人的筆跡,存在明顯差異!”
“什么?!”眾人一片嘩然!
“也就是說……這幾份朱卷,根本不是王書吏謄錄的?”
“可是……謄錄官和書吏,都是分工明確,各負其責的,怎么可能會有人冒名頂替,替王書吏謄錄?”
李東陽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這正是此案的關鍵!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個所謂的‘張主事’請王書吏喝酒,并在酒中下迷藥,就是為了趁王書吏昏睡之際,潛入這里,用事先偽造好的、模仿王書吏筆跡的朱卷,替換掉真正由王書吏謄錄的朱卷!”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有人不解地問道。
“很簡單!”李東陽拿起那份被替換的朱卷,“因為這份原卷的考生,必然是才華橫溢,極有可能高中。而替換上去的這份偽造朱卷,雖然內容可能大致相同,甚至也抄錄了原文,但在一些關鍵的遣詞造句,或者在文章的立意、論述深度上,必然會有所降低!這樣一來,原本可能高中的考生,就會因為這份偽造的、質量稍差的朱卷,而名落孫山!”
“好狠毒的計策!”老捕頭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僅是舞弊,更是毀人前程啊!”
“不僅如此。”李東陽繼續說道,“他們故意將原卷的封條撬松,散落一地,再讓醉酒昏睡的王書吏躺在這里,制造出王書吏監守自盜、泄露考題或者偷換試卷的假象。這樣一來,既能達到他們替換試卷、操縱科舉結果的目的,又能將臟水潑到王書吏身上,甚至……嫁禍給我這個兵部的主管官員!一箭雙雕!”
眾人聽到這里,無不恍然大悟,看向李東陽的目光,充滿了敬佩。侯爺果然心思縝密,竟然從這看似雜亂無章的現場和毫不起眼的字跡中,發現了如此關鍵的線索!
“可是,侯爺,”老捕頭又提出了新的疑問,“他們為何只替換了其中三份?而且,他們又是如何準確知道哪些原卷是優秀考生的?又是如何提前偽造好朱卷的?”
這確實是關鍵問題。李東陽沉思片刻,說道:“第一,他們可能時間倉促,只來得及替換了他們最想‘處理’掉的幾名考生。第二,能提前知道哪些原卷是優秀考生,并且能接觸到這些原卷,甚至能調動‘張主事’這樣的吏部官員來配合,說明幕后黑手,在朝中地位定然不低,極有可能……就在主考官或者負責此次科舉的高層官員之中!”
這個推斷,讓現場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起來。涉及到高層官員,這案子就更棘手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就算知道朱卷被替換了,也知道了幕后黑手地位很高,但我們沒有證據啊!那個張主事也失蹤了,死無對證……”一名年輕的吏員有些沮喪地說道。
李東陽卻微微一笑,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不,我們有證據。而且,我們還有一個現成的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王書吏。”李東陽斬釘截鐵地說道。
“啊?他?”眾人面面相覷,那個膽小如鼠、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書吏,能是什么突破口?
“不錯,就是他。”李東陽胸有成竹地說道,“他雖然被下了藥,昏睡過去,但在被下藥之前呢?在他和那個張主事喝酒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注意到任何異常?或者,那個張主事,在與他喝酒的過程中,無意中透露了什么信息?”
“可是……侯爺,剛才卑職審問他的時候,他說什么都不知道啊……”老捕頭說道。
“那是因為他害怕,恐懼讓他的思維混亂,記憶模糊。而且,他可能擔心說出什么,會遭到幕后黑手的報復。”李東陽解釋道,“我們需要換一種方式審問他。”
他吩咐道:“將王書吏帶到隔壁房間,單獨看管。準備一些醒酒湯和安神的湯藥給他喝下。讓他先恢復一下精神。另外,告訴他,我們已經查到一些線索,證明他是被冤枉的,但需要他的配合,才能徹底洗清他的嫌疑。”
“是!”
半個時辰后,李東陽獨自一人,走進了關押王書吏的房間。
房間里很安靜,王書吏已經喝了湯,臉色稍微好了一些,但眼神中依舊充滿了恐懼和不安。看到李東陽進來,他立刻緊張地站了起來,但雙腿一軟,差點又跪下去。
李東陽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語氣平靜地說道:“王書吏,不用緊張。我今天來,不是來審你的,而是來幫你的。”
王書吏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疑惑和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李東陽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個張主事,是故意接近你,給你下藥,然后栽贓陷害你。我們已經找到了證據,證明那些試卷的被動過手腳,與你無關。”
王書吏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依舊不敢說話,只是眼神中多了一絲希冀。
李東陽繼續說道:“但是,要想徹底洗清你的冤屈,抓住真正的兇手,還需要你的幫助。我知道,你可能很害怕,擔心遭到報復。但是你想想,如果這次你被當成替罪羊,你的家人怎么辦?他們會因為你而蒙羞,甚至可能受到牽連!而真正的兇手,卻會逍遙法外,繼續為所欲為!”
他的話,如同重錘,敲在王書吏的心上。王書吏的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內心正在激烈地掙扎。
李東陽沒有催促,而是給他時間思考。他知道,心理防線的突破,往往就在一瞬間。
過了許久,王書吏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淚水混合著鼻涕流了下來:“侯爺!小人……小人說!只要能洗清小人的冤屈,只要能保護我的家人,小人什么都愿意說!”
李東陽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心理戰術成功了。他點了點頭,語氣溫和卻帶著鼓勵:“你說吧,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本官。本官向你保證,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本官一定保你和你的家人平安!”
王書吏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緩緩開口,回憶道:“那個張主事……其實我以前并不熟。只是這次一同被抽調來謄錄所,才勉強算認識。昨天傍晚,他突然找到我,說看我連日辛苦,請我喝酒放松一下。我一開始有些猶豫,但他很熱情,還說……還說這是‘上面’的意思,讓我不要拘束。”
“‘上面’?他有沒有說是誰?”李東陽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
王書吏搖了搖頭:“他沒明說,只是暗示……是吏部的一位大人物。他還說,只要我‘識時務’,以后少不了我的好處。我當時……我當時一時糊涂,又有些害怕,就答應了。”
“我們就在那間偏房喝的酒。他帶了一壇好酒,還有幾個精致的小菜。酒的味道很好,我一開始還很警惕,只敢小口喝。但喝著喝著,就覺得頭暈得厲害,眼皮也越來越重……后來……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東陽點了點頭,這與他之前的推斷基本吻合。“在喝酒的過程中,他有沒有提到過什么特別的事情?比如,關于某些考生的試卷?或者,他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動?”
王書吏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反常的舉動……對了!他中途出去過一次,說是去茅房,離開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當時我已經有些暈了,也沒在意。還有……他好像提到過一句,說什么‘今年的考生里,有幾個‘刺頭’,眼高于頂,不識抬舉,得讓他們知道天高地厚’……當時我沒明白是什么意思,現在想來……難道……”
李東陽眼神一亮!刺頭?不識抬舉?這很可能就是那些被替換試卷的優秀考生!
“他還說了什么?或者,他身上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標記?比如玉佩、印章、或者特殊的香味?”李東陽繼續引導。
“特殊的香味……”王書吏努力回想著,“好像……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嗯……檀香木的味道,不是寺廟里那種普通的檀香,而是……好像更高級一些的,帶著一絲甜味的檀香……對了!他腰間掛著一塊玉佩,是黑色的,上面好像刻著一只……一只老虎的圖案!”
黑色玉佩,刻著老虎圖案!李東陽心中猛地一震!
他立刻想到了一個人——吏部尚書柳奭!柳奭是關隴貴族,其家族圖騰中便有虎的元素,而且他素來喜歡佩戴一塊罕見的墨玉虎符佩!至于那帶著甜味的高級檀香,更是柳奭的標志性特征之一!
柳奭!果然是他!或者說,至少是柳奭的心腹所為!柳奭是長孫明軒的姻親,也是此次科舉主考官之一!他有動機,也有能力操縱這一切!那個失蹤的張主事,很可能就是柳奭安插在吏部的親信!
真相,已經昭然若揭!
李東陽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對王書吏說道:“王書吏,謝謝你。你提供的線索非常重要。你放心,本官一定會為你做主!”
說完,他立刻轉身,快步走出房間,對等候在外的趙虎和老捕頭等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兩人聽完,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和興奮,立刻領命而去。
李東陽站在庭院中,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柳奭,長孫明軒……你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嗎?可惜,你們千算萬算,算漏了筆跡的破綻,算漏了王書吏的記憶,更算漏了……我李東陽!
現在,只需要等待最后一步,將那只隱藏在幕后的黑手,徹底揪出來!三天期限,還剩兩天。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場漂亮的反擊!
一場精心策劃的收網行動,即將開始。長安城的夜幕,悄然降臨,而一場風暴,正在醞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