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遠在南方,周圍是古老的梅林。清晨寧靜,屋外的風鈴幾乎沒有響動。
府邸最安靜的一角,是姜倩柔的閨房。房中白紗屏風低垂,小油燈微亮,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光線透過層層簾紗,幽暗柔和。
床榻上,姜倩柔半躺在漆枕上,臉色因病而蒼白,映襯著深紅的被褥更添病態。她的長發貼在額上,濕潤帶汗。床頭的藥碗依舊未動。門口一聲輕響,她忽然睜開眼睛。
姜倩儀輕手輕腳走了進來,不知是該先開口,還是先行禮。她衣著素凈,發髻未飾珠翠。她的目光落在同父異母的姊姊身上,那張臉幾乎像瓷娃娃一樣無生命。
“把門關上。”倩柔聲音沙啞卻冷靜,“我不想讓丫鬟聽見。”
倩儀聽話地合上門,走到床前,掃了一眼那碗藥。
“你應該喝下去的。”
“聞起來像煮過的青蛙。”倩柔嘀咕,“我寧愿清醒著死,也不要在婚禮那天昏昏沉沉。”
倩儀一愣。
“婚禮?”
倩柔微微起身
“信到了。京都確認了。太子同意這門婚事。”
倩儀壓低聲音
“那你,就要走了?”
倩柔輕輕一笑
“你看看我,倩儀。我連坐都勉強。這樣子上路,他們會以為我有什么邪病,婚事就會告吹,父親的面子也沒了。”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握住了倩儀溫暖的掌心。
“你要替我走這一遭。”
倩儀震驚地看著她。
“我?”
“只是暫時的,”倩柔語氣平靜,“等我好些了,就還回來。”
倩儀慢慢抽回手。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沒受過宮廷的訓練。我不是你。”
“但你可以變成我。”倩柔輕聲說,“我們不都穿過同樣的衣裳?走過同樣的長廊?練過相同的字帖?”
倩儀遲疑。
“可我們不想。”
“足以蒙住北方人的眼。”倩柔答道,“他們從未見過我們,只通過書信來往。”
倩儀低下頭。
“家中選的人是你。你才是最完美的、最美的。”
“而你是最聰明的。”倩柔笑了笑,卻未至眸底。“現在,你有機會證明了。”
“可萬一被識破怎么辦?我若一失足……”
倩柔的聲音稍寒
“那我們一起承受。你因冒名頂替,我因唆使欺君。”
室內一時沉寂。許久之后,倩柔輕聲道
“你不是總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是……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只是幾周而已。”倩柔堅持,“穿上紅蓋頭,笑一笑,等我退燒。”
倩儀沉默。她似乎想說話,卻被倩柔搶先了一步。
“你從來不會背叛家族,不會做出有辱門楣之事。我信你。我知道你會照我說的做,因為那是對的。”
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倩儀沒有笑。對與錯,在她心里一團亂。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她說完,輕輕退下。
倩儀走出姐姐的閨房,走廊一片寂靜。她立在檐下,試圖平復心緒。方才的話仍在耳邊回響。
“你不是總說想見識外面的世界嗎?現在機會來了。”
但那不是個機會,那是交易。是用另一個名字換來的。她走至東廂門前,一名仆人已等在門邊。
“家主請小姐過去,”他低頭道,“信到了。”
倩儀點點頭,走入東廂的書房。書房還沒有人。她站在窗邊,心中亂如麻,倩柔的請求如回音在腦海來回徘徊。
門忽然開了,繼母與父親一前一后進入。繼母坐在紅木椅上,神色難測。家中總管跪在桌前,小心打開一卷朱紅皇印的信函。
家主,姜文緒大人,捧著那封信,胡須微微抖動。
“確認了。太子李睿,允下這樁婚事。”
倩儀心頭一震。
“可是爹,”她急促開口,“倩柔還病著,根本不能遠行……”
姜老爺抬手打斷。
“她不回去。”他看著她,“你去。”
倩儀怔住。
“您答應了?”
“姜家承不起得罪皇室的后果。”他說,“倩柔的病不能外傳。你們是姊妹,宮中無人見過你們的真容。”
繼母終于開口
“只要等我女兒病愈。屆時再悄悄調換回來便是。”
“那我呢?”倩儀問,“若是失敗?若太子察覺?”
“不會出事。”繼母輕描淡寫,“你們的教養一模一樣。你要做的,只是演好倩柔。”
眾人沉默片刻。門邊,一道布裙輕響。年邁的林嬤嬤從暗處走出,背微佝僂,白發蒼蒼,聲音卻鏗鏘。
“大老爺、夫人,恕老身冒昧,此舉太過危險。”
眾人望向她。
“命運不可戲弄,”她說,“借火取暖,往往反被燒傷。”
“林嬤嬤,夠了。”夫人冷聲道,“你那點老舊的迷信不必拿出來。”
然而姜老爺并未立刻駁斥。他手指敲著信卷。
“她說得也對。”他再看向倩儀。
“你愿意嗎?”
倩儀張口,卻答不上來。她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如鼓。忽然,她想起倩柔早先的那句話
“你不是總想看看世界嗎?”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愿意。”她說,“只要倩柔能快些恢復。”
姜老爺點頭。
“那你明早就啟程,以姜府長女的身份。”
他將信卷交還給總管。
“去準備。”
眾人隨命而動,唯獨倩儀立在原地,仿佛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命運正一寸寸壓在肩上。身后林嬤嬤低語,聲雖不高,卻正好被她聽見:
“披著別人的名字走的路,往往回不到原處。”
倩儀回頭望她一眼,她卻已消失不見。
當天傍晚,天色未暗盡時,倩儀被召往祖祠。這是她多年未曾涉足之地。香煙裊裊,燈籠一排排點起。中央案桌上,覆著紅綾,供著一個古老的家傳之寶——誓鏡。
那是一面銅制古鏡,表面昏暗,鏡框雕花繁復。府中無人清楚它的來歷。有人說它是祖先與宮中妃嬪議婚時所得;也有人說,它自古就在。他們說,這面鏡子可映魂,現真,亦可預兆命運。
倩儀站在祠堂門前,指尖微涼。林嬤嬤站在鏡前,口氣平靜
“來吧。在你離開前,必須完成此事。”
鏡前,紅封蠟的太子書信已被點燃。
倩柔隨之而入。她身披淺色披風,步伐虛弱,但雙目清明,唇染紅粉,遮蓋病態。
“我們必須同時出鏡,”她語氣柔和,“才算立下約定。”
倩儀看著她。
“你信這東西么?”
“我信它的象征。”倩柔說,“京都人也信。”
她伸手覆上鏡面。銅光微閃。倩儀一遲疑,也伸手按上。
房間一時寂靜。然后,一道赤紅如火的光掠過銅鏡。那一瞬,鏡中不見兩人的倒影。唯有一抹紅蓋頭殘破翻卷,邊緣似被烈火灼燒。
倩儀猛地抽手。
“那是什么?”她喃喃。
倩柔緩緩放下手,臉上笑容略有停頓,隨后又平靜如昔。
“只是傳說而已。”她輕聲道,“大概是你緊張,情緒太重。”
“我看到的像是火……”倩儀仍盯著鏡子。
“就當成是警示。”林嬤嬤忽然出聲,“不是所有的鏡子,都只映出美麗。”
倩柔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無論如何,已成定局。”
這一夜,倩儀難以入眠。她靜靜躺著,腦海重復映現誓鏡中的異象:那燃燒的紅蓋頭,那片空無她們倒影的鏡面。
天未亮,府中早已一片忙碌。仆人們搬運絲綢包裹,整理轎簾,為出行做準備。
花轎立于灰梅樹下,如火般燦爛。流蘇在風中輕擺。倩儀立于臺階,身披紅裝,那套本不屬于她的婚衣。
她的衣袖墜著厚重繡金,發髻高束,插滿珍珠與金釵。她瞥見鏡中之人,幾乎不認得自己。那張臉沉靜、精致、如倩柔一般……她即將成為那樣的人。
倩柔緩步而來,仍包裹在披風中。
“我吩咐他們準備了梅花茶,”她低聲道,“安神助眠。”
“謝謝。”倩儀點頭。
兩人沉默片刻。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倩柔看著她。
“沒人會受傷。”
“可……”
“相信我。”她輕聲打斷,“等我好了,我們就換回來。你就自由了。”
說罷,她從袖中悄悄塞進一封折好的信。
“什么?”
“一些建議。”倩柔微笑,“若他追問,可照著說。”
倩儀低頭看信。
“若他真識破了我呢?”
倩柔的笑沒有到眼底。
“就讓他先愛上你。迷惑,比真相更致命。”
話語輕巧,卻讓倩儀心中發冷。林嬤嬤走來,為她披上一件裘裳。
“路遠了,”她語氣柔和,“京都,比你想象的冷。記住你是誰,孩子。”
倩儀回首望著姜宅最后的景致:安靜的梅林,熟悉的走廊,還有藏在陰影里的姊姊。然后她踏進花轎,簾幕垂下,世界隨之微暗。
隊伍緩緩出發,馬蹄聲有序。倩儀隔著轎簾,看著南方熟悉山丘逐漸隱入霧氣。直到抵達山口,她才從袖中抽出那封信,字跡娟秀
**“少說話,多微笑。
不要問他關于戰爭的事。
若他起疑,便令他先愛上你。”**
倩儀讀著這些字,心中驚疑。
為什么姐姐會寫出那樣的話?為何不能提戰爭?
思緒尚未理清,忽聽轎外一聲厲喝,驚馬嘶鳴,兵刃之聲驟起。
轎簾被猛地掀開。
護衛匆匆探入:“小姐,有人堵路…”
倩儀的心跳停了一拍。前方狹路之上,一群蒙面騎士已壓陣而立,黑衣纏面,刀光森寒。其中一人抬手,直指花轎:
“你真是姜倩柔?”
護衛們立刻成陣護衛,刀劍出鞘。空氣驟冷如刃。
而那紅轎之中,倩儀仍坐在一張借來的名字之下。已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