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雨勢稍歇，卻未停。
雨夢樓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前廳的琴簫之音早已停歇，白日里端著的清雅架子也卸了下來。
姑娘們褪下了待客時華麗的繡襖羅裙，換上了家常的素色襦裙或襖褲，三三兩兩圍在后院小廚房旁臨時支起的暖灶邊。
灶上鐵鍋里“滋啦”作響，是廚娘在翻炒著噴香的花生米，混著雞蛋和隔夜米飯，香氣四溢。
“哎喲喂！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板娘舍得往這大鍋飯里磕雞蛋啦？”
一個圓臉姑娘吸著鼻子，夸張地叫道，引來一片哄笑。
“去你的！小蹄子嘴刁！有雞蛋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另一個高挑些的姑娘笑罵著，手里還拽著落梅比劃，
“落梅姐，快幫我看看，這荷包上鴛鴦的眼睛怎么繡都像綠豆蠅…”
還有幾個年紀小些的，正圍著青笙嘰嘰喳喳，不知說了什么笑話，青笙捂著嘴笑得前仰后合，連帶得旁邊的屏風都跟著微微顫動。
“哎喲，今兒客人都走凈了？”
楚紅煙換了一身更家常的素色長衫，挽著袖子走過來時，一個正捧著碗扒飯的姑娘探頭問道。
“翰林院的那位王公子剛剛回府。”
裴繡抱著一個不大的酒壇從后院庫房那邊走來，發梢還帶著濕氣，臉上已看不出之前的陰霾，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青笙拖著他，唱三遍《玉京秋》，估摸著他那耳朵也差不多該聾了。”
姑娘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小廚房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青笙，那王公子說下次還點你呢？”
一個促狹的姑娘用胳膊肘碰了碰正笑得臉頰緋紅的青笙。
青笙小臉更紅了，嘴里塞著一塊剛分到的桃酥，含糊不清地嘟囔，
“誰知道他犯什么癔癥…還說要來訂我的生辰曲呢…我看他是瘋魔了！我才懶得搭理他！”
楚紅煙看著這群姑娘們擠在灶邊嘻笑打鬧，昏黃的燈火映照著她們年輕鮮活的臉龐，吵鬧卻充滿了生機。
她常年清冷的眉眼，此刻也仿佛被這溫暖的煙火氣熏染，柔和了些許。
她示意小廝搬來幾壇新開的、不算名貴卻醇厚的米酒，擺在一旁的小案上。
“今夜客稀，大家辛苦。自斟三杯，暖暖身子，解解乏。”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謝老板娘——”姑娘們齊聲應道，聲音里透著親昵和放松。
在這雨夢樓里，日子卻并非苦水泡的，老板娘面冷，二當家嘴毒，可她們都清楚，是這兩人護住了樓里這一群無根浮萍般的女子。
縱使外頭風雨如晦，刀光劍影，只要踏進這朱紅大門，樓內的燈火似乎總能將那些紛亂隔絕在外，予人片刻喘息。
雨夢樓的夜，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感，如同暴風雨中一個堅固的港灣。
裴繡一向不喜過分喧鬧，此刻卻也坐在姑娘們中間，成了最受歡迎的那個。
她話不多，也不與人爭搶什么，偏偏誰都愿意往她身邊湊。
活潑跳脫的青笙和沉穩細心的落梅尤甚，一個忙著給她縫補方才在雨巷里被樹枝勾破的肩頭衣襟，一個則端來一碟剛炸好的、金燦燦的酥脆點心放在她手邊。
“繡姐姐，你是沒看見！”
青笙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著，
“昨兒個醉玉樓可熱鬧了！一個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哥兒，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喝醉了撒潑，砸了人家半間廳堂！眼珠子都快長到頭頂上了！結果你猜怎么著？”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見眾人都看過來，才得意地揚揚下巴，
“正巧咱們紅煙姐姐路過，只輕飄飄說了一句‘砸壞的東西，按三倍價賠，現在付清。否則，明日順天府尹的簽票，就送到貴府老太爺案頭。’
嘿！那小子當時臉就綠了，屁都沒敢再放一個，乖乖掏了銀票！紅煙姐姐那氣勢，嘖！”
“紅煙姐姐哪里是他們能招惹的。”
落梅將一塊炸得恰到好處的藕盒夾到裴繡碗里，嗔怪地看了青笙一眼，
“你就知道講這些打打殺殺的閑話，繡姐姐今天里外忙了一天，又淋了雨，哪還有精神聽這個?！?/p>
“就是忙累了才要聽點樂子解解乏嘛！”青笙歪著頭看裴繡，大眼睛忽閃忽閃，“繡姐姐，你說是不是？”
裴繡將那顆蜜餞糖（她最終沒吃，一直攥在手心）小心收進袖袋，又拈起落梅夾來的藕盒咬了一口，外酥里糯，咸香適口。
她細嚼慢咽，才慢悠悠開口：“罷了，她講得…倒也不差?！?/p>
青笙頓時笑靨如花，落梅則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湊過來，怯生生地問：“落梅姐姐，其實…我有點怕…咱們雨夢樓，會不會有一天也遇上那種不講理的大人物?。肯駪蛭睦镅莸模瑒虞m抄家滅門那種…”
這話一出，小廚房里瞬間安靜了幾分。
姑娘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裴繡，又下意識地瞥向不遠處安靜坐著的楚紅煙。
裴繡沉默了一瞬，端起手邊的粗陶酒杯，抿了一口溫熱的米酒。
辛辣中帶著回甘的液體滑入喉嚨，驅散了四肢百骸殘留的寒意。
她放下酒杯，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年輕而隱含憂慮的臉龐，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不怕的。”她頓了頓，目光最終落在指間依舊夾著那桿舊銀煙槍的素色身影上，語氣戲謔但篤定，
“天塌下來，有掌柜的在?！?/p>
幾人對視一眼，那點因小丫頭一句話而升起的陰霾，竟奇異地被驅散了。
這簡單的幾個字，便是她們在這亂世浮沉中，最大的底氣。
雨夢樓的生活，并非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子佳人。
它更多的是這些尋常女子的瑣碎日常：她們喜歡在雨過天晴時，在回廊下晾曬被雨水打濕的頭花珠釵；
喜歡在燉甜湯時，偷偷往自己碗里多撈幾顆紅棗蓮子；
也會在寒冷的雨夜，擠在燒得旺旺的炭爐邊，裹著毯子，聽裴繡講那些早已成為過往的江湖軼事，或是她跟著老板娘“撿人”的流浪歲月。
那時，她們尚年輕。
楚紅煙帶著她，從江南的斷壁殘垣，一路向北，走過荒村野店，露宿過廢寺破廟，混跡于三教九流，掙扎著來到臨安，最終輾轉進入這天子腳下的京城。
一路風餐露宿，饑寒交迫是常事。
楚紅煙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卻總能把最后一點干糧分給路邊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被拋棄的孤女、或是病倒在路邊的婦人。
“我們那會兒哪是開客棧的？”
裴繡記得楚紅煙當年倚在一座破土地廟的斷墻邊，望著廟外瓢潑大雨，半是自嘲半是無奈地說，
“我們是撿人堆里薅命的。撿一個，是一個?！?/p>
她說這話時，身后已經跟著七八個面黃肌瘦、眼神卻帶著光的孩子，全是靠她那雙看似只會彈琴弄箏的手，一點一點從鬼門關拽回來的。
在京城站穩腳跟后，孩子們走走去去各奔東西，能在雨夢樓里歇歇腳的，也算是很好了。
而老板娘楚紅煙，卻依舊住在雨夢樓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里。
她的神態安寧，仿佛那十年顛沛流離、刀頭舔血的歲月從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又仿佛她生來便是如此，從未真正年輕過，也似乎永遠不會老去。
裴繡常在姑娘們面前笑罵楚紅煙“黑心”、“周扒皮”，卻也會在無人時，對著那后院緊閉的房門，低聲說一句，
“若不是她，這世上早就沒有我了。”
夜漸深，風又起了。帶著濕氣的冷風從門縫窗隙鉆入，卷動著回廊下的門簾。
簾角掀起，昏黃的燈光流瀉出去，在門外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一片搖曳的光斑，如同灑落了一地細碎的星子。
楚紅煙獨自坐在屏風的陰影里，將煙鍋里最后一點灰燼輕輕磕在腳邊的青磚地上。
微弱的火星瞬間湮滅。
她抬起眼，望著那片被燈光映亮的、濕漉漉的石板路，望著門外依舊纏綿不休的瀟瀟夜雨，沉默了片刻。
檐角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又寂寥的叮當聲。
良久，她幾不可聞地低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又像一句預言：
“天…快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