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個雨天。
細雨霏霏,如煙似霧,無聲無息地浸潤著京城。
后院里那株不知年歲的老梧桐,被這場溫柔的雨洗濯得通體碧亮,每一片葉子都舒展開來,貪婪地汲取著水分。
小西難得偷得片刻清閑,倚在二樓自己那間小小耳房的窗邊。
她換下了白日里便于行動的素色短襦,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淡青色細棉布衫子,烏黑的長發(fā)松松地綰了個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
她撐著下巴,安靜地望著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得愈發(fā)蒼翠欲滴的梧桐樹影。
雨絲偶爾被風吹斜,拂在她的臉頰上,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那些深埋在記憶角落、被刻意遺忘的碎片——灼熱的陽光、漫天的黃沙、母親干枯的手和低低的、用異域語言哼唱的搖籃曲、還有那場撕裂了她安穩(wěn)童年的血色追殺……
偶爾會在這般寧靜的雨日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
但很快,又被眼前這片生機勃勃的綠意和耳畔雨打窗欞的安謐聲響溫柔地覆蓋。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白霧在微涼的空氣中氤氳開來,聲音輕得像夢囈:
“春天來了。”
生命如同草木,縱然經(jīng)歷過寒冬的摧折,只要根還在,總能等來復蘇的時節(jié)。
“你春天倒是來了,活也該干了!”、
一個帶著嗔怒、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身后炸響。
小西猛地回神,轉(zhuǎn)頭一看,只見楚紅煙不知何時已站在她門口。
老板娘今日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面綢衫,外面松松披著一件半干的靛藍色披風,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白皙。
她手中拎著一本厚厚的賬冊,眉頭緊緊蹙起,幾乎能夾死一只膽敢停歇的蚊子。
“還不下來幫忙?我都干了一炷香的時間了,你就靠在那兒看雨?你是觀雨大師嗎?等著雨給你悟道飛升?”
楚紅煙的語氣又快又急,帶著她一貫的壓迫感。
小西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臉上卻迅速堆起一個討好的笑容,指了指旁邊疊放整齊的幾件待換的衣衫,
“我這不是整理衣服嘛,形象問題。繡娘說了,見客要體面。”
她試圖用裴繡的話來搪塞。
“形象?”
楚紅煙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毫不客氣地伸手揪住了小西的耳朵,力道不輕,
“你還知道形象?你要真在意形象就別老往廚房鉆!煙火氣嗆得你臉都黑了,跟剛從灶膛里爬出來似的!”
“哎喲!輕點輕點,娘親饒命……”小西夸張地齜牙咧嘴。
她知道楚紅煙雖然嘴上不饒人,下手卻自有分寸,這“揪耳朵”更像是她們之間一種獨特的親昵儀式。
“誰是你娘親?少給我貧嘴!”楚紅煙松開手,嫌棄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但眼底那絲不悅卻消散了大半,
“趕緊收拾利索!孫老爺來了,點名要喝你泡的‘雨前龍井’,點名要聽你講茶經(jīng)!要是泡砸了,仔細你的皮!”
“孫老爺來了?”小西揉著微紅的耳朵,眼睛一亮。孫老爺是雨夢樓的老主顧,為人寬厚,尤其喜愛小西泡的茶,常說她的茶里有“靜氣”。
“不然呢?你以為我閑得慌上來揪你耳朵玩?”
楚紅煙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攏了攏自己因匆忙而略顯松散的發(fā)髻,踩著那雙精致的繡花鞋,轉(zhuǎn)身就要風風火火地下樓,嘴里還不忘催促,
“動作快!磨磨蹭蹭,等著我拿雞毛撣子來請?”
“來了來了!”小西連忙應(yīng)聲,手忙腳亂地整理頭發(fā)和衣衫。
楚紅煙的身影剛消失在樓梯拐角,裴繡的聲音就從樓下傳了上來,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調(diào)子:
“楚紅煙!你磨蹭什么呢?孫老爺都問第三遍了!還有小西!別在上面孵蛋了!快點下來!”
“知道了繡娘!馬上!”
小西高聲應(yīng)著,對著鏡子飛快地攏好頭發(fā),插好簪子,又拍了拍臉頰,深吸一口氣,將方才那點偷閑的思緒徹底壓下,換上一副沉靜專注的神情,快步跑下樓去。
雨夢樓的一樓正廳,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白日里的清雅仿佛被夜色和燈火悄然置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脂粉香、酒香和熏爐里逸出的沉水香。
青笙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輕紗襦裙,端坐在琴臺后,落梅則安靜地坐在角落的香爐旁,懷抱琵琶。
她們沒有彈奏激烈的曲調(diào),只是偶爾撥動幾根絲弦,恰到好處地相互應(yīng)和著。
廳堂中,朧月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鵝黃色舞衣,身姿輕盈如燕,正隨著琴音翩然起舞。
她腰肢柔軟似柳,步履輕盈如風,旋轉(zhuǎn)間裙裾飛揚,引得周圍幾桌客人紛紛放下酒杯,屏息凝神。
而靠近樓梯口的一桌,琉璃正巧笑倩兮地挽著一位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年輕新貴的手臂。
她妙語連珠,時而點評幾句京中趣聞,將那位新貴逗得開懷大笑,連連舉杯。
然而,今晚最熱鬧、笑聲最響亮的區(qū)域,卻是在靠近戲臺的地方。
只見裴繡——雨夢樓的二當家——此刻正站在臨時搭起的小戲臺上!
她臉上不知被誰惡作劇地抹了幾道黑灰,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一頂滑稽的小丑帽,身上穿著件寬大不合身、顏色鮮艷得刺眼的戲服。
她手里拿著一個特制的、裝著烈酒的火把和一小罐不知名的粉末。
“噗——!”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將口中含著的烈酒朝著火把噴去!一道熾熱耀眼的火龍瞬間騰空而起,足有半人高!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好——!”
“繡娘威武!”
“再來一個!”
臺下一片叫好聲、口哨聲和拍桌聲,氣氛瞬間被點燃。
裴繡噴完火,抹了一把額頭被火燎出的汗珠,又狠狠瞪了一眼臺下笑得最大聲的幾個熟客,叉著腰,氣沉丹田,大聲吼道,
“誰再起哄讓老娘噴一次,我今晚就給他泡一壺特制的‘裴氏醬油茶’!”
“哈哈哈哈哈哈哈……”臺下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哄笑聲。
顯然,裴繡的威脅不僅沒嚇退眾人,反而成了最好的助興劑。
小西剛跑到樓下,看到的就是裴繡在臺上“大顯神通”這一幕。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肩膀一聳一聳的。
“你還敢笑?”
裴繡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臺下捂嘴偷笑的小西,立刻從臺上跳了下來,氣勢洶洶地沖到小西面前,直接一個頭槌鑿了過來,精準地撞在小西的額頭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哎喲!”小西猝不及防,疼得眼淚差點飆出來,捂著額頭后退一步,
“疼疼疼,繡娘你輕點!我這腦袋還要留著給孫老爺講茶經(jīng)呢!”
“講茶經(jīng)?我看你是想上天!”
裴繡叉著腰,墨綠紗罩下的眼睛(雖然此刻被黑灰遮住大半)惡狠狠地瞪著她,
“再敢笑,下次這噴火的活兒就你來!我親自教你,保管讓你燒了眉毛變成無眉大俠!”
“別別別,”小西連連擺手,忍著笑討?zhàn)垼拔铱蓻]繡娘你這本事。我怕火,更怕燒了您的眉毛,那我可賠不起。”
“哼,知道怕就好!”
裴繡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順手拍掉小西肩頭不知何時沾上的一點灰塵,
“趕緊去!孫老爺在‘聽雨軒’等你半天了!再磨蹭,小心老板娘真拿雞毛撣子抽你!”
兩人拌著嘴,打趣著,這雨夢樓里多了幾分難得的、鮮活真實的煙火氣。
雨夢樓是煙花地,是世人眼中紙醉金迷的銷金窟。
這里有溫度——楚紅煙看似冷硬實則深藏的庇護,裴繡刀子嘴豆腐心的照拂,落梅無聲的關(guān)懷,青笙明朗的笑語;這里有人情——姑娘們之間的嬉笑打鬧,互相幫襯,共同應(yīng)對難纏的客人。
這里有歸屬——她不再是那個蜷縮在稻草堆里、不知明日生死的孤雛,她是“小西”,是雨夢樓的一份子。
“小西姑娘!聽雨軒的茶——”負責傳話的小丫頭阿桃從后廚探出頭來喊。
“來啦——!”小西高聲應(yīng)道,臉上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
她轉(zhuǎn)身,動作利落地從溫著的爐子上提起一壺滾水,又端起早已備好的、裝著雨前龍井的青瓷茶罐和一套素雅的越窯茶具。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如同即將上陣的士兵。
她一邊朝著三樓“聽雨軒”雅間小跑,一邊下意識地用袖子擦了擦額角不知是雨水還是剛才被裴繡撞出的薄汗。
手中的托盤穩(wěn)穩(wěn)當當,青瓷茶壺里的熱水紋絲不漾。
雨夢樓喧鬧而充滿生機的一天,在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之時,才剛剛拉開它真正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