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一群餓極了的野狼，在京城高聳的墻垛間瘋狂地撲騰、撕咬，發(fā)出凄厲刺耳的尖嘯。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下來，沉重得仿佛要碾碎底下所有瑟縮的活物。鵝毛大雪不是飄落，而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掌狠狠摜向大地，密密匝匝，填塞了每一道縫隙，很快便把屋脊、街巷，連同那些蜷縮在角落里的模糊人形，都裹進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純白。
這雪，是索命的。
我死死抵在沉重的榆木門板上，后背緊貼著冰冷的木頭，每一次撞擊都讓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也讓我骨頭縫里的寒意更深一分。門外，是無數(shù)雙被饑餓和絕望燒紅的眼睛，是鐵鍬、鋤頭、甚至凍硬的石塊砸在門板上的悶響，混雜著嘶啞的、帶著血腥味的詛咒。
“姓沈的！黑心爛肺的東西！”
“開門！把藥交出來！我娘要凍死了！”
“發(fā)瘟疫財?shù)男笊?！你不得好死！?/p>
那聲音，穿透厚實的門板，鉆進我的耳朵，像淬了冰的針。我渾身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冷，太冷了。骨髓里仿佛都結(jié)滿了冰碴子，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直鉆進五臟六腑。這具身子，生來就畏寒如虎。
可偏偏，就在我身后這間冰冷刺骨、宛如巨大冰窖的庫房里，堆積如山的藥材正散發(fā)著干燥苦澀的氣息。成捆的柴胡、防風、葛根，一袋袋散發(fā)著辛香的桂枝、生姜，還有無數(shù)我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根莖枝葉……它們本該是暖的，是救命的火種。但此刻，它們沉默地堆積著，只散發(fā)出更濃重的、屬于財富的冰冷。每一寸空氣里都彌漫著藥香，這香氣本該是生機的象征，此刻卻濃得發(fā)膩，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裹尸布，纏繞著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我囤積了它們。在“倒春寒將成百年大災”、“瘟疫恐將橫行”的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京城，燒得人心惶惶、藥價一日三漲的時候，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用盡手段，幾乎掏空了半個京城的藥材，囤積在這間巨大的庫房里。我甚至遣散了所有伙計，鎖死了每一扇窗，只留下這道厚重的大門，獨自守著這座冰冷的金山銀山。只待價格漲到那令人目眩神迷的頂峰，再拋售出去。
這本該是沈家藥行百年難遇的潑天富貴。我沈知寒的名字，本該在商賈傳奇里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現(xiàn)在……
又是一記沉重的撞擊！門栓發(fā)出痛苦的“嘎吱”聲，幾縷灰塵簌簌落下。外面的吼聲更近了，帶著一種野獸般的瘋狂。我雙腿一軟，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著那些價值連城的藥材，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寒。寒意從青磚地面滲上來，鉆進骨頭縫里，凍得我五臟六腑都縮成了一團。
我哆嗦著，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艱難地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個東西——一個黃銅打制的小小圓筒，表面被我的體溫捂得微溫?；鹫圩印］p輕拔開蓋子，用力一吹，一點微弱如豆的橘紅色火苗，在冰冷的黑暗中搖曳著升騰起來。這點小小的光，這點微弱的熱量，是此刻唯一能稍稍驅(qū)散我心頭無邊恐懼的東西。我把它攏在手心，像捧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點可憐的暖意，眼睛死死盯著倉庫深處，那些堆積如山的藥材。尤其是那些極易點燃的、干燥的枝葉類藥材，它們離得并不遠。
燒了它們？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燒了這滿庫的藥材！讓這熊熊大火驅(qū)散這要命的酷寒！讓那些堵在門外、想要我命的賤民看看，我沈知寒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遂了他們的意！
火光在瞳孔里跳躍，映照著庫房深處堆積如山的藥材輪廓。燒了它們？燒了這價值連城、足以讓沈家?guī)状鸁o憂的“金山”？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誘惑地舔舐著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只要我動一動手指，把這微弱的火苗拋過去，投向那些干燥的枝葉……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巨響猛地炸開，伴隨著木頭碎裂的刺耳呻吟！門栓，那根粗壯的榆木門栓，終于承受不住外面瘋狂的撞擊，從中斷裂開來！沉重的門板向內(nèi)猛地彈開，一股裹挾著雪片和死亡氣息的寒風，如同決堤的冰河，咆哮著灌了進來，瞬間撲滅了我手中那點可憐的火苗。
黑暗，連同刺骨的冰冷，瞬間將我徹底吞噬。
無數(shù)被凍得青紫、被饑餓折磨得扭曲的臉，無數(shù)雙燃燒著憎恨與瘋狂的眼睛，像決堤的洪水，裹挾著風雪和刺骨的殺意，瞬間涌破了那扇再也無法保護我的大門。
“他在那兒！”
“沈知寒！黑心藥商！”
“打死他！把藥搶出來！”
嘶吼聲、腳步聲、鈍器破風的聲音，混雜著風雪凄厲的呼嘯，瞬間將我淹沒。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體就被好幾只冰冷僵硬、如同鐵鉗般的手死死抓住、拖拽。后背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視線天旋地轉(zhuǎn)。無數(shù)只腳，穿著破草鞋、裹著爛布條、甚至赤著凍得發(fā)黑的腳，帶著積攢了無數(shù)個寒冷日夜的怨毒，雨點般瘋狂地落在我的身上、腿上、頭上。
劇痛，尖銳的、沉悶的，從四面八方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但更可怕的，是那無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冷。冰冷的鞋底踹在身上，冰冷的雪沫砸在臉上，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冰渣。我蜷縮著，徒勞地想要護住頭臉，身體本能地向著記憶中火折子掉落的方向蠕動，向著那些能帶來溫暖的柴堆藥材蠕動。
“暖……暖和……”喉嚨里只能擠出破碎不堪的氣音，像破敗的風箱。牙齒瘋狂地打著顫。
一只沉重的、沾滿污泥和冰雪的破草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踏在了我的胸口。肋骨斷裂的劇痛讓我眼前徹底一黑，腥甜的血沫猛地涌上喉嚨，嗆咳著噴濺出來，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jié)成暗紅的冰珠。
“呸！畜生！還想著暖和？下地獄暖和去吧！”踩著我的人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恨意，腳上更加用力地碾著。
視線開始模糊，黑暗的邊緣像墨汁一樣迅速暈染開來。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在刺骨的寒冷和無邊的劇痛中飄搖。就在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極其模糊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影子。就在庫房深處那扇小角門的陰影里，一個纖細的、穿著淡藍色舊襖的身影，像被驚動的幽靈，一閃而過。
藍……藍色？
是……是她嗎？那個總在城西貧民窟施藥的……醫(yī)女？她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顆石子，連漣漪都未曾泛起，便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寒冷，那跗骨之蛆般的寒冷，終于徹底淹沒了最后一絲意識。
世界，歸于沉寂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