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記大藥行的庫房，此刻已成了人間地獄與寶庫的詭異混合體。
大門洞開，厚重的門板歪斜地倒在一邊，斷裂的門栓還殘留著暴力的痕跡。風雪毫無阻礙地灌入這巨大的空間，卷起地上散落的藥材粉末和灰塵，打著旋兒。原本堆積如山的藥材被瘋狂搶奪后，留下狼藉的現場。麻袋被撕破，藥草被踩踏得稀爛，混合著泥濘的雪水，散發出濃烈而古怪的氣味。空氣里除了原本的藥香，更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膩而腐朽的腥氣，那是瘟疫的味道，像毒蛇一樣潛伏著。
庫房深處，靠近那扇隱秘小角門的區域，則更加觸目驚心。幾個人倒伏在地，姿勢扭曲，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黑色，口鼻處凝固著黑紅的污血，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臨死前的恐懼和不解。他們的身體周圍，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罐碎片，一種粘稠的、暗褐色的、散發著刺鼻腥臭的液體流淌出來，滲進冰冷的磚縫里。這片區域，仿佛被無形的死亡之手籠罩著，連肆虐的風雪到了這里，似乎都變得更加陰寒刺骨。
蘇合香沖進庫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刺鼻的氣味混合著血腥和腐敗，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嘔吐出來。她強忍著不適，目光銳利如鷹，瞬間鎖定了那片死亡區域和那些破碎的陶罐。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也燃起了一絲微弱的、近乎絕望的希望——源頭，就在這里！
她毫不猶豫地沖向那片區域，動作快得像一道藍色的影子，避開了地上倒伏的尸體，目標直指那些流淌著暗褐色液體的陶罐碎片。她蹲下身，不顧那刺鼻的腥臭，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點粘稠的液體，湊到鼻尖下仔細分辨。隨即，她又飛快地撿起幾片沾染了液體的陶罐碎片，仔細觀察著上面殘留的紋路和封口方式。
“是它……沒錯了……”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肯定。這種特殊的封泥，這種粘稠如血、腥甜中帶著腐敗的氣息，與她在一本近乎失傳的孤本醫典中看到的、關于某種極其陰毒瘟源的記載完全吻合！找到了！解藥的關鍵，就在這毒源本身！以毒攻毒！
希望的火苗剛剛燃起，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陣陣發黑，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糟糕！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在這疫區穿梭多日，剛才又直接接觸了毒源……瘟毒，怕是已經侵入她的身體了！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和吆喝聲從庫房入口處傳來，伴隨著兵器甲胄碰撞的鏗鏘之聲。
“快！封鎖這里！一個都不許放走！”
“仔細搜查！所有可疑人等，一律拿下！”
“將軍府謀逆案的同黨，可能就藏匿在此！搜！”
羽林衛！蘇合香的心猛地一沉！蕭凜淵將軍通敵案發，斬立決！這些羽林衛是來搜捕“同黨”的！她這個此刻出現在瘟疫源頭庫房的人，簡直是送上門的活靶子！
逃！必須立刻逃出去！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一切！她猛地起身，想要沖向記憶中那扇小角門的方向。然而，視線掃過庫房角落，她的動作卻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硬生生僵住了！
在堆積的藥材殘骸和廢棄麻袋的陰影里，蜷縮著幾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幾個貧民窟的孩子，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小的只有四五歲！他們顯然也是跟著大人來搶藥的，此刻被這庫房深處的死亡景象和突然闖入的官兵嚇壞了，像受驚的小獸般緊緊抱在一起，小臉煞白，渾身發抖，驚恐的大眼睛無助地望著外面，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發不出任何聲音。
其中一個孩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咳得撕心裂肺，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那是瘟疫發作的征兆！
羽林衛的腳步聲和吆喝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經開始在入口處晃動。
逃？還是……
蘇合香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些孩子身上，尤其是那個咳得喘不過氣的小小身影上。她腰間的令牌，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渾身劇痛。生的渴望，像最甜美的毒藥，誘惑著她立刻轉身，消失在風雪中。
“嗚……”那個咳得最厲害的孩子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小小的身體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這聲微弱的嗚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合香的心上，瞬間粉碎了她所有的猶豫和掙扎。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里，所有的恐懼、貪戀、猶豫都被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取代。那是一種認命，一種燃燒自己最后的決絕。
她不再看那扇可能通往生路的小角門一眼，反而毅然決然地轉身，迎著那片死亡區域，迎著那些破碎的毒源陶罐，沖了過去！
她動作快如閃電，不顧一切地抓起一片最鋒利、邊緣帶著暗褐色毒液痕跡的陶罐碎片。冰冷的陶片割破了她的手指，沁出血珠，她卻渾然不覺。
下一秒，在那些驚恐的孩子和越來越近的羽林衛腳步聲的包圍中，在充斥著死亡與藥材氣味的冰冷庫房里，蘇合香毫不猶豫地卷起了自己左臂那洗得發白的藍色衣袖。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
她右手緊握著那片染毒的鋒利陶片，眼神決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狠狠地、精準地朝著自己手腕上那淡青色的血管割了下去！
“嗤——”
皮肉被割開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庫房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鮮紅的血液，帶著生命的溫度，瞬間涌了出來，順著她蒼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紅花。
劇痛襲來，蘇合香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狂熱和專注。她迅速將手腕懸在剛才匆忙收集的幾個相對干凈的破陶碗上方。
鮮血，汩汩地流入碗中。
“快……”她忍著劇痛，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對著角落里那幾個嚇呆了的孩子低吼，“把……把那些碎片……撿過來……快！”她指向地上那些沾染了暗褐色毒液的陶罐碎片。
最大的那個孩子最先反應過來，雖然嚇得渾身發抖，但還是鼓起勇氣，飛快地爬過來，撿起幾片蘇合香指定的碎片，顫抖著遞給她。
蘇合香接過碎片，看也不看，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投入自己正在流淌著鮮血的陶碗中！暗褐色的毒液瞬間與鮮紅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輕微“滋滋”聲，顏色變得詭異而深沉。
“不夠……還差一味……”她額頭的冷汗大滴大滴地滾落，嘴唇因為失血和劇痛而變得毫無血色。她的視線在周圍狼藉的地面上飛快地掃視，最終定格在離她不遠處的地上——幾片被踩踏過的、干枯發黃的藥草葉子，混在泥濘里，幾乎難以辨認。
陳皮！被踩爛的陳皮！
“那個……黃色的……撿給我……”她用盡力氣，指向那幾片陳皮葉子。
另一個稍大點的孩子連滾爬爬地過去，抓起那幾片沾滿泥污的陳皮，塞到蘇合香手里。
蘇合香看也不看，直接將干枯的陳皮揉碎，用力擠出里面僅存的一點苦澀汁液，滴入那碗混合著自己鮮血和劇毒源液的陶碗中！
三種液體——她的血、瘟毒源液、陳皮的汁液——在破陶碗中詭異地交融、反應。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腥甜、腐敗和苦澀藥味的氣息彌漫開來。
蘇合香的眼神死死盯著碗中的混合物，看著那顏色逐漸變得暗紅、粘稠，感受著生命隨著鮮血一起飛速流逝帶來的冰冷和虛弱。她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個小小的、承載著她生命和希望的破陶碗，推向那幾個嚇壞了的孩子。
“喝……一人一口……快……”她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如同耳語，身體軟軟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倒下去，靠在堆積的麻袋上，臉色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手腕處的傷口還在汩汩地冒著血，在身下匯聚成一小灘刺目的紅。
羽林衛沉重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芒，終于沖破了庫房深處的黑暗，如同鐵幕般籠罩過來。刺眼的火光跳躍著，照亮了這血腥而詭異的一幕：一個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藍衣女子，幾個捧著破碗、滿臉驚恐和淚痕的骯臟孩子，地上倒伏的青黑色尸體，以及滿地的藥材狼藉和破碎的毒罐。
“抓住她！還有那些小崽子！一個別放跑！”領頭的校尉厲聲喝道，臉上帶著發現“逆黨”的猙獰和一種對瘟疫本能的恐懼。
幾個士兵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蘇合香靠在冰冷的麻袋上，感覺身體里的力氣正隨著溫熱的血液一起飛快地流逝，寒冷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地侵蝕著她。視線開始模糊，羽林衛猙獰的面孔和明晃晃的刀槍變得扭曲晃動。她看著那些士兵撲向孩子們，看著孩子們驚恐地抱緊了那個破碗，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的嘴角，卻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足夠了。
她貪生，比誰都貪。可此刻，看著那碗混合了她生命和劇毒的藥液，看著孩子們緊緊抱著它的樣子，一種奇異的平靜，壓倒了瀕死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
生的渴望還在心底最深處微弱地吶喊，但另一種更沉重的東西，讓她選擇了閉上眼睛，任由那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將自己溫柔地包裹。
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