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浸透了蕭家后山沉寂的崖坪。
涼意沁骨的山風中,蕭炎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嘴唇,那冰涼花瓣般的觸感似乎還頑固地殘留著,混合著縈繞不散的、濃得化不開的彼岸花香。體內,那股暖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氣,靜靜地盤踞著,不僅將那該死的斗氣消散感強行按住,更仿佛在他混亂不安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沉重的石子,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名為“契約成立”的寧靜。
他抬眼看著幾步之外,依靠著一株古松勉強站立的少女。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如同覆雪的月光,右眼纏著的白布條邊緣,那抹暗紅似乎又洇開了一點,在清冷的月輝下顯得格外刺目。夜風吹拂著她及臀的青灰色低雙馬尾,發絲輕掃過臀線,在黑色彼岸花裙擺的映襯下,搖曳出一種脆弱又妖異的美。
剛才發生的一切——那直刺靈魂最深處的“異鄉人”指控、那撕裂空間的詭譎權杖、那沉重到靈魂都在震顫的“不顧一切”契約、以及最后那完全出乎意料卻又帶著救贖意味的冰涼唇瓣之觸……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但體內那份從未有過的“完整”感和靈魂上那份沉甸甸的聯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不是夢。
“你……”蕭炎的聲音還有些干澀,喉頭滾動了一下,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迷茫,“你打算…怎么辦?”總不能就這樣把對方帶回蕭家吧?一個來歷不明、穿著詭異的少女,還有那股濃烈到異常的花香?
少女微微側過頭,白布條遮掩下的眼睛不知是否在看他,但那露出的半張臉在月色下線條柔和,之前的漠然和洞悉感似乎被虛弱消解了不少。“我…需要休息。一處,安靜的、有泥土的地方即可。”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初生雛鳥般的依賴感,卻又有著奇異的理所當然。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這世上唯一可信任的存在。
泥土……花香……蕭炎目光掃過她身上那繁復的彼岸花紋繡,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蕭家后山深處有一片人跡罕至的山谷,倒是不錯。
“跟我來吧。”他低聲道,轉身在前引路。腳步有些快,似乎想用動作甩開內心的那份沉重和隱秘的混亂。山風吹動他有些凌亂的黑發,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和迷茫。
少女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跟上。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走過之處,腳下那些頑強生長在石縫間的雜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滋潤,悄然挺直了莖葉,隱隱透出比平時更濃郁的生機。蕭炎并未留意這些細微變化,只是緊繃著神經,感受著身后那道亦步亦趨的身影和那如影隨形的彼岸花香。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夜風穿過林梢的沙沙聲和腳下踩著碎石枯枝的聲響。這份共生的寧靜被一種奇異的氛圍籠罩著——戒備未消,契約已結。
不知過了多久,蕭炎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猶豫,卻也暗含著一份將對方納入自己世界的嘗試:
“喂,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我叫蕭炎。”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么,補充道,“你可以叫我‘火火’,家里長輩有時也這么叫我,也算不上太奇怪。”
火光?火焰?倒是貼合他骨子里那份不甘沉寂的意志。少女的腳步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月光照亮她線條優美的下頜,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火火’?”她低聲重復了一遍,尾音輕輕上揚,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味,像是微風拂過風鈴草。她停下腳步,月光流淌在她纏著白色布條的右眼上,和那青灰色的發絲上。
“很好聽。”她的聲音很輕,但認真。“那么,作為交換……”
她也該說出自己的名字了。這本是最簡單的事,但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個背負著同樣巨大秘密、剛剛建立起奇妙契約的少年,少女忽然有了一絲短暫的停頓。曼珠沙華,四個音節組成的名字,是她此世存在的印記,一個指向冥河彼岸的名諱。這個名字蘊含著她無法擺脫的宿命。將完整的真名告知于他,是否也意味著將這份沉重的宿命也牽連到他身上?
一絲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契約責任和某種更深沉情緒的東西掠過她的眼眸。
終于,她輕輕地、清晰地吐露了那四個字:
“‘曼珠沙華’。”空靈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流淌,“這是我的名諱。”
曼珠沙華。
蕭炎默默咀嚼著這個名字。花的名字?倒是極為貼切她帶來的氣息。很美,卻也像她的人一樣,帶著難以捉摸的彼岸氣息和一絲微妙的疏離感。
名字交換了,羈絆似乎又加深了一層。但曼珠沙華這個名字,蕭炎默念了兩遍,總覺得……有點長,帶著不屬于此間俗世的沉重感。
他又看了看站在月色下,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卻為一句簡單的昵稱而似乎多了一點溫潤氣息的女孩。她需要一個屬于“此岸”的、更親近一點的稱呼?一個……只在他們之間流通的代號?無關乎那些沉重的秘密和契約,僅僅是屬于此刻、此地的“她”。
就在此時,夜風吹拂林梢,帶來遠方山谷中隱約的潺潺水聲。聲音很輕,卻瞬間觸動了蕭炎腦海中一根微妙的弦。
洛……洛?
幾乎是福至心靈般,這個溫柔的疊詞毫無預兆地跳入了他的腦海。是流水之聲的啟發?是月光下她青灰色的長發和蒼白面容帶來的冰涼澄澈之感?還是……那短暫唇齒相依時感受到的、來自對方本源深處那一縷沁涼的生命氣息?
像是月光流淌過沙洲,像是水滴滑落花瓣。
“洛……洛?”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聲音比夜風還輕,帶著一絲試探和不確定,“就叫你‘洛洛’,可以嗎?”
這個稱呼極其簡單,甚至沒有特別的含義,卻莫名地貼合她此刻安靜站在月光下、帶著一絲疲態和依賴的狀態。它柔化了“曼珠沙華”這個名諱中那股冥冥注定的彼岸感,賦予了她一種屬于人間的、可以觸碰的溫度。
少女,不,此刻應是“洛洛”,微微歪了歪頭,青灰色的低雙馬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了晃。白布條遮掩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但那露出的唇角,那抹原本極其淺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彎成了一個真切的小小月牙。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像是微涼的露珠滴落在寂靜的荷塘,聲音里帶著一種陌生的柔軟,“洛洛…也很好聽。”沒有疑問,沒有抗拒,幾乎是欣然接受。這個簡單親昵的稱呼,像是一把小小的鑰匙,開啟了一種更純粹的聯系。仿佛那“不顧一切”的沉重契約,第一次化作了眼前月光下彼此呼吸相近時,一絲真實流淌的暖意。
這一刻,他是火火。她是洛洛。月光下,契約內,靈魂相伴的旅者,從稱呼開始,各自握住了系在對方命運繩結上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