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月光似乎重新找回了溫涼,灑在伏倒又頑強挺起的草葉上,也落在那抹纖薄身影投下的淺淺影子上。夜風拂過,帶走了殘余的冰冷對峙氣息,只余下草藥苦澀清涼的氣味。
蕭炎小心地將嚼碎的草葉敷在左手灼痛未消的指骨上,絲絲涼意勉強壓住了刺骨的痛楚。他處理得很專注,額角仍掛著驚出的冷汗。直到敷藥完畢,緊抿的嘴唇才微微松開一絲。
他抬眼望向幾步外的洛洛。月光勾勒著她青灰色的發絲和微微泛光的白布邊緣,她正安靜地看著他處理傷口,那雙清澈的眼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沉靜。
“謝了。”蕭炎動了動纏著草藥的左手,聲音依舊帶著點沙啞,“那草……很管用。”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左手食指上那枚重新變得冰涼、毫不起眼的漆黑戒指,“藥塵……看來是沉睡了?”想起那老者虛影最后那幾句“日后或可再談”,蕭炎心緒復雜難明。這戒指里沉睡著一個強大而未知的靈魂,因忌憚洛洛而現身,又因耗費過大而沉寂。
洛洛輕輕點頭,聲音在夜風里帶著飄渺的質感:“靈光已斂,魂焰沉寂。他……透支了維系清醒的殘力。”她的描述精準得像在闡述某種定律。隨即,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枚骨炎戒上,停頓了片刻,忽然開口:“此戒……予我。”
沒有解釋,沒有詢問,陳述句,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
蕭炎一愣。戒指是母親遺物,更封存著藥塵殘魂……“為什么?他……”想到老者的強大與敵意,蕭炎本能地有些抗拒。即便沉睡,那也是個定時炸彈般的存在。
洛洛沒有移開目光,只是微微側了側頭,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述才讓眼前這少年理解:“他的‘根’,殘破,搖曳如風中殘燭。強行燃燒,傷及根本。若無滋養修復,恐有……永眠之險。”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但提及“永眠”二字時,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停頓。
蕭炎心臟猛地一跳。永眠……徹底消散?他雖驚懼于藥塵的敵意和強大,但那畢竟是母親的遺物,一個生前可能是大能的強者殘魂,就此徹底消逝?心底不由自主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和不忍。
洛洛繼續道,語速罕見地清晰了些許:“我渡與你的‘種’,已扎根你靈魂本源。你的根基穩固,生機蓬勃,便是滋養他‘殘根’的土壤,勝過他自身汲取你逸散的斗氣百倍。但……需要轉圜。”她看向骨炎戒,“戒指是器,‘根’在此。需以我的氣息浸潤引導,方能使彼之‘殘根’,攀附你之‘深根’,緩慢汲取養分,休養生息。”
蕭炎心中翻涌。滋養藥塵?以洛洛渡入他體內的種子為土壤?這奇異的共生關系……同時,他也捕捉到了關鍵信息:藥塵能吸收自己逸散的斗氣?!這是他三年來斗氣莫名消失的根源?!這戒指竟是罪魁禍首!一時間,愧疚(對藥塵可能消散的不忍)、恍然(解開了三年修煉之謎)、甚至一絲被“吸血”的莫名憤懣交織于心。
沉默片刻。他看著洛洛平靜卻篤定的眼神,又低頭看著骨戒。母親的臉似乎在眼前模糊閃過。最終,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將骨炎戒從食指褪了下來。戒身冰涼依舊,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給……給你。”他遞過去,手指還有些微顫,“請…請務必護住他……莫要消散。”無論這殘魂如何危險、如何造成了困擾,那份與母親的聯系和此刻的惻隱,都讓他做出了選擇。
洛洛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接過那枚漆黑戒指。她的指尖冰涼,觸及戒指的剎那,那骨戒竟在她掌心微微亮起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血色光芒,旋即隱去,仿佛只是月光錯覺。
“放心。”她收攏掌心,將戒指握在手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承諾重量,“他的根,將系于你的根。沉眠終有時,醒來當更強。”
骨戒被收攏。蕭炎指上頓感一輕,仿佛某種長久的束縛悄然解開。
“現在,”洛洛抬起臉,平靜地看著蕭炎,“該回去了。”她的話語自然無比,仿佛下一步該去哪里早已決定。“你的傷在指骨根基,氣血根基亦有舊損淤塞。需以精純月光精華配合彼岸花露,激發體內火種潛力,梳理根基,方可在短期內恢復氣海盈滿。”
蕭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恢復?!她說恢復?!藥塵無法繼續竊取他的斗氣,而他自身……終于有了恢復的可能?!狂喜如同浪潮沖擊著他的心防,三年來的壓抑與絕望似乎看到了曙光!他甚至忽略了洛洛話語中那略顯古怪的“激發火種”、“梳理根基”的用詞,急切道:“如何做?在哪里?”
“回蕭家。”洛洛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潛入你居所院落。夜深人靜時,月光為引,我為輔。”
“好!”蕭炎毫不猶豫地點頭。力量恢復的希望瞬間壓倒了其他所有顧慮和疲憊。
但另一個現實問題隨即浮現:洛洛……怎么進蕭家?怎么出現在他院子里?一個大活人,還是個如此……惹眼(白發、遮眼、奇裝異服)的少女?
洛洛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慮,將握著骨戒的手攏入寬大的黑色彼岸花衣袖中,只淡淡說了一句:“身份而已。方便即可。隨你所言。”
蕭炎頓時語塞。隨他所言?這怎么編?難道說山里撿的?撿個這樣的?太可疑!一時間,少年急得有些抓耳撓腮。
他強自鎮定,試圖思索對策。目光掃過洛洛單薄的身形、蒼白的面容、以及那透著幾分疏離的沉靜氣質……腦海中突然不受控制地閃過父親那幾年為應對族人探查他修為倒退,曾提及的某個不太現實的提議……一個荒誕的、帶點自嘲意味的說法……
蕭炎的臉頰猛地燥熱起來!
他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那念頭甩開,卻像生了根。再看看眼前的洛洛……似乎……似乎也只有這個離譜的理由,能稍微解釋得通為何他深夜帶一個陌生且如此特殊的少女回家,并長期相處?畢竟,這個理由足夠私人、足夠尷尬,也足以讓大部分人即便好奇也不敢深究……也……勉強能給洛洛一個身份……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臉頰發燙,聲音都低了幾分,帶著十二萬分的底氣不足和尷尬:
“那……那個……洛洛……等會兒進了蕭家,要是有……有人問起……”
洛洛微微偏頭,似乎在等待下文。
蕭炎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般從牙縫里擠出那四個字:
“……童養媳。”
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吹散。
山谷中一片寂靜。
月光似乎都凝滯了一瞬,只余下風拂草葉的輕微響聲。
洛洛靜靜地看著他。纏著白布條的右眼看不見,露出的左眼清澈依舊,眼神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沒聽清,又仿佛聽清了但覺得這不過是“方便即可”的具體方案之一。
沉默了足足三息。
她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青灰色的發絲隨著動作輕晃:
“嗯。身份而已。可行。”
語氣平淡得像在確認一件尋常物件。
蕭炎:“……”
他只覺得自己頭頂快要冒出白煙!臉頰燙得要命!這……這就答應了?!她懂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啊?!這平靜坦然的態度反而讓他覺得……無比羞恥!
“行…行吧!”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低吼一聲,猛地轉過身,掩飾自己的失態,“快走!等會兒天亮了更難進去!”說完拔腿就往山谷外走,背影都帶著一股狼狽逃離的僵硬感。
身后,洛洛平靜地邁步跟上,黑色裙擺無聲拂過草尖。
一前一后兩個身影,在月色下悄然沒入山谷出口的暗影。
谷內夜風如舊。
青灰色發梢在月色下閃過的清冷,與少年狼狽卻急促奔向未來的背影,構成一個命運交錯初啟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