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熄火后的死寂,比引擎的轟鳴更令人心頭發毛。濃霧像有生命的實體,沉甸甸地擠壓著車窗,將破舊的大巴徹底吞噬成一個與世隔絕的鐵皮孤島。車內的空氣粘稠而冰冷,混雜著柴油味、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木頭的腐朽氣息。
巖溫的聲音在濃霧中顯得異常沉悶:“都下車,找地方扎營。待在車里不安全,霧氣太重,容易憋氣。”他高大的身影在車門口的白霧中晃動了一下,便徹底隱沒,只留下車門洞開著,像一張通往未知的巨口。
“媽的,這鬼地方!”老刀罵罵咧咧地第一個站起來,動作粗魯地拽下他那幾個寶貝編織袋,“走走走,總比悶死在這鐵棺材里強!”他裹緊皮夾克,率先鉆入濃霧。
阿吉小臉煞白,緊緊抓住林晚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林晚姐……我怕……山神老爺的記號……”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項圈上那個詭異的凹痕,仿佛那是灼熱的烙印。
“別怕,跟緊我。”林晚深吸一口冰冷的霧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反手握住阿吉冰涼的手,另一只手拎起沉重的攝影包。她瞥了一眼后排角落。小吳依舊蜷縮在那里,鴨舌帽壓得極低,似乎在猶豫。直到林晚和阿吉也下了車,他才像受驚的動物般,飛快地抓起大背包,最后一個跟了出來,腳步輕得像貓,迅速融入濃霧,刻意與其他人保持著距離。
車外的世界被濃霧徹底重塑。能見度不足五米,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輪廓,只剩下混沌的灰白。腳下的路是濕滑的泥濘,踩上去發出噗嗤的聲響。冰冷的霧氣鉆進衣領,帶著刺骨的寒意。林晚打開強光手電,光柱在濃霧中吃力地劈開一道狹窄的通道,光束邊緣被霧氣散射,形成朦朧的光暈,反而更顯詭異。
巖溫的聲音從前方不遠處傳來,像隔著一層厚棉布:“這邊,有塊平地。”他顯然對這里的地形極為熟悉。循著聲音和微弱的光暈(巖溫也打開了手電),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著。濃霧深處,似乎有某種低沉、模糊的聲音在回蕩,像是風聲穿過狹窄的石縫,又像是某種龐然大物在緩慢地呼吸,無法分辨來源,卻無孔不入地鉆進耳朵,撩撥著緊繃的神經。
走了大約十幾米,腳下變得相對平坦堅硬。霧氣略淡了一些,勉強能看清這是一塊從山坡延伸出來的、相對開闊的平臺。平臺邊緣,幾塊巨大的、形態怪異的黑色巖石半埋在泥土里,像沉默的守衛。更引人注目的是平臺中央,一個用粗糙石塊壘砌而成的、直徑約兩三米的圓形臺基,臺基邊緣刻著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紋路,中央殘留著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草木灰燼。
“是……舊儺戲臺!”阿吉的聲音帶著敬畏,又有一絲見到熟悉事物的安心,“以前寨子里跳神驅邪就在這種地方。”
巖溫沒有理會阿吉的話,他放下自己的背包——那是一個磨損嚴重的帆布包——從里面拿出一個老舊的、外殼坑坑洼洼的汽油噴燈。他熟練地旋開蓋子,往噴燈里灌了些汽油,然后用火柴點燃預熱噴管。幾秒鐘后,“呼”的一聲,一道熾白、咆哮的火焰猛地從噴燈口噴射而出,瞬間撕裂了濃霧的封鎖!強烈的光熱驅散了平臺中央的寒冷和部分霧氣,將古老的儺戲臺基和周圍幾米的范圍照得亮如白晝,也映亮了每個人臉上驚魂未定的神情。
“都別亂跑,就在這火堆附近活動。”巖溫的聲音在噴燈的轟鳴聲中依然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將噴燈固定在儺戲臺基中央,火焰穩定地燃燒著,成為這濃霧孤島上唯一的光源和熱源。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個軍綠色的折疊鏟,開始在離火堆稍遠、靠近一塊巨大巖石背風的地方,快速地挖掘著簡單的避風土坑,動作麻利得像是演練過無數次。
老刀則忙著把他的寶貝藥材袋子搬到一塊相對干燥平整的石頭上,小心翼翼地掀開塑料布,借著火光檢查那些天麻和赤靈芝,嘴里嘟囔著:“可千萬別受潮了……這可都是錢啊……”
阿吉緊挨著林晚,坐在離火堆稍近的一塊石頭上,抱著膝蓋,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濃霧翻滾的黑暗邊緣。跳躍的火焰在她年輕的臉龐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卻驅不散她眼底的恐懼。她胸前的銀項圈在火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那道凹痕像一只詭異的眼睛。
林晚放下攝影包,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巖溫。他正背對著眾人,專注地挖著土坑,背部肌肉在工裝下賁張起伏。火光映照下,他左側脖頸那道巨大的疤痕,如同一條蟄伏的暗影,猙獰而刺目。她心中那個念頭越發強烈:那本露出泛黃紙角的登記簿,一定就在他那個帆布包里!母親的名字就在上面!她必須想辦法看到它!但巖溫的警惕性極高,如何接近?
她假裝整理背包,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巖溫很快挖好了幾個淺坑,又去附近林子里拖回一些潮濕的枯枝,堆在火堆旁烘烤。他始終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令,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老刀在抱怨環境,阿吉在低聲祈禱,小吳則像影子一樣縮在離火堆最遠的一塊巖石陰影里,抱著他的大背包,帽檐下的目光偶爾掃過周圍的環境,又迅速收回,帶著一種隱秘的審視。
時間在濃霧和篝火的噼啪聲中緩慢流逝。老刀檢查完藥材,似乎覺得萬無一失,便裹緊夾克,靠在一塊石頭上打起了瞌睡,鼾聲很快響起。阿吉的祈禱聲也漸漸低下去,長途顛簸加上高度緊張后的疲憊襲來,她蜷縮著,頭一點一點地開始打盹。小吳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機會來了。
林晚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站起身,假裝活動手腳,慢慢踱步。巖溫正坐在離火堆稍遠的地方,背靠著一塊巖石,閉目養神。他的帆布包就放在腳邊,拉鏈似乎沒有完全拉緊。那本登記簿,就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放輕腳步,裝作隨意地走向大巴方向,仿佛要去車上拿點東西。她的路線,正好要經過巖溫身后幾米遠的地方。她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個帆布包敞開的袋口,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一步,兩步……她離帆布包越來越近。濃霧似乎更濃了,火堆的光線在這里變得朦朧。她甚至能聞到帆布包散發出的陳舊機油和汗味混合的氣息。袋口邊緣,那抹泛黃的紙張清晰可見!
就在她幾乎要走到最佳窺視角度時——
“唔……”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痛苦和壓抑的呻吟,從巖溫的喉嚨里逸出。
林晚的身體瞬間僵住!她猛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巖溫并沒有醒。他依舊閉著眼睛,眉頭卻緊緊鎖在一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那張巖石般冷硬的臉上,此刻竟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掙扎,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的右手,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正無意識地、用力地抓撓著自己左側脖頸那道巨大的疤痕!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疤痕邊緣扭曲的皮肉里,仿佛要將那陳年的傷痛活活撕開!
他在做噩夢!一個極其痛苦、與那道疤痕息息相關的噩夢!
林晚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看著巖溫在無意識中抓撓疤痕的猙獰動作,看著他臉上那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痛苦,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這道疤痕,究竟藏著怎樣可怕的往事?它與二十年前母親的失蹤,有著怎樣血淋淋的聯系?
恐懼和強烈的好奇在她心中激烈交戰。巖溫此刻沉浸在噩夢中,警惕性應該是最低的!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咬緊牙關,再次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帆布包袋口。一步,只差一步,她就能看清那本冊子……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被濃霧吸收的紙張摩擦聲響起。
林晚猛地定睛看去!只見巖溫那只沒有抓撓疤痕的左手,不知何時已經滑到了身側的帆布包上,手指正無意識地、顫抖地摸索著,然后——他竟然在睡夢中,極其緩慢而小心地從袋口里,抽出了那本冊子的一角!
昏黃的火光跳躍著,勉強照亮了那本冊子。它比林晚想象的還要破舊不堪,封面是硬質的深藍色卡紙,早已磨損得看不出原色,邊角卷曲破爛。冊子不厚,紙張泛黃發脆,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巖溫的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充滿恐懼的力度,緩緩地、一頁一頁地翻動著那薄脆的紙頁。他的動作極其緩慢,仿佛在翻閱一本沾滿血淚的生死簿。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在濃霧包裹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如同毒蛇吐信,鉆進林晚的耳朵。
林晚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她離巖溫只有不到三米遠,借著篝火搖曳的光線,她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地聚焦在巖溫翻開的紙頁上!
紙張是那種老式的、印著藍色橫線的登記表格。字跡大多是藍色的圓珠筆或鋼筆,因為年代久遠而暈染模糊。林晚死死盯住頁眉——那上面用稍大的字體印著“乘客登記簿”,下面是模糊的單位名稱和車號,其中一個數字隱約像是“74XX”!
她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目光急速下移,掃過那些模糊的人名和記錄。紙頁在巖溫顫抖的手指下緩緩翻動。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翻開的這一頁,紙張似乎更加陳舊,邊緣甚至有些焦黑的痕跡。登記日期那一欄,用藍色墨水寫著幾個數字。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1995.10.23**!
就是那一天!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釘在日期下面的乘客名單上!名單是豎排的。她的視線在那些歪歪扭扭、或清晰或模糊的名字上急速掠過……王建國……李秀英……張衛東……陳阿福……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然后——
她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在名單靠下的位置,一個娟秀中帶著一絲潦草、卻依舊清晰可辨的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她的視網膜:
**林雪晴**!
母親的名字!
白紙黑字(或者說藍字),確鑿無疑地登記在巖溫駕駛的這輛大巴上!就在她失蹤的那一天!
林晚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失聲叫出來。她死死盯著那個名字,仿佛要將它刻進靈魂深處。巖溫的手指依舊停留在那一頁,指腹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著“林雪晴”三個字旁邊的空白處,那個動作里蘊含的痛苦和……愧疚?讓林晚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就在這時,巖溫抓撓疤痕的右手猛地用力!
“呃啊——!”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這聲音驚動了他自己,也瞬間打破了林晚的窺視!
巖溫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古井般渾濁的眼睛在睜開的剎那,布滿了噩夢殘留的驚悸和血絲,但瞬間就被一種野獸般的警覺所取代!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瞬間掃向林晚站立的方向!
林晚在他睜眼的瞬間,幾乎是憑借本能,猛地蹲下身,假裝在系散開的鞋帶!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巖溫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尚未散盡的噩夢戾氣和被驚擾的暴怒,死死地釘在林晚蹲伏的背影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篝火在噼啪作響,濃霧在無聲翻涌。那本翻開的、寫著“林雪晴”名字的登記簿,還攤在他的腿上。
林晚能感覺到那目光的沉重和冰冷,像實質的冰錐抵著她的后心。她強迫自己穩住顫抖的手,慢吞吞地系著鞋帶,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他看到了!他一定發現我在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