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灌，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冰冷刺骨的水花，更砸在凌鳶的心上，一片死寂的寒。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珠，狠狠抽打著她單薄的身體，濕透的粗布麻衣緊貼著肌膚，勾勒出少女初顯的、此刻卻因劇痛和絕望而蜷縮的輪廓。她背靠著冰冷滑膩的假山石，腹部的傷口在每一次喘息中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鮮血混著雨水，在她身下蜿蜒成一條不斷被稀釋、卻倔強(qiáng)不肯消失的暗紅溪流。

視野模糊，世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跳動，咚…咚…像是垂死巨獸最后的掙扎。

“鳶兒，莫要怪姐姐心狠。”一個清泠如碎玉，此刻卻淬著毒汁的聲音穿透雨幕。凌曦，她曾經(jīng)最仰慕、最信任的堂姐，撐著一把流光溢彩的避水玉傘，裊裊婷婷地站在幾步開外。傘沿垂下的水簾，為她隔絕了這傾盆的骯臟，也將她那張絕美的容顏襯得愈發(fā)高貴，不染纖塵。她手中，握著一柄不過三寸長的玉刀，刀身玲瓏剔透，此刻卻染滿了刺目的紅——那是凌鳶的血。刀尖上，還粘著一小片閃爍著微弱青芒、仿佛蘊(yùn)藏了星河的碎骨。

天青琉璃骨！凌家千年難遇的頂級仙骨！是她凌鳶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凌家崛起的希望，亦是此刻引來至親剜心剔骨的禍根！

“為什么……”凌鳶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從齒縫中擠出，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額發(fā)流下，模糊了視線，卻沖刷不掉凌曦眼中那赤裸裸的貪婪與得意。

“為什么？”凌曦輕笑，那笑聲在雨夜里格外瘆人，“自然是為了我的‘瑤臺玉髓體’能更進(jìn)一步啊。你的琉璃骨，天生便是最好的養(yǎng)料。老祖宗說了，唯有融入你這仙骨本源，我的玉髓體才能蛻變?yōu)檎嬲摹杉∮窆恰庞匈Y格叩開那九大仙宗的無上大門！”她微微俯身，傘面傾斜，露出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眸，“鳶兒，你靈根駁雜，本就是廢物一個，空守著這琉璃骨也是暴殄天物。不如成全了姐姐，也算你為家族盡了最后一份力。放心，念在姐妹一場，我會給你留個全尸的。”

成全？盡最后一份力？

荒謬！徹骨的寒意比腹部的傷口更甚，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這就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這就是她付出真心敬愛的姐姐？十余年的情誼，竟抵不過一塊骨頭！家族傾力培養(yǎng)她，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將她當(dāng)作一個溫養(yǎng)仙骨的容器，只待時機(jī)成熟，便為真正的“天之驕女”凌曦，獻(xiàn)上這份血肉祭品！

好一個凌家！好一個瑤臺玉髓體！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沉睡萬載的火山，猛地從凌鳶破碎的丹田、碎裂的脊骨、被剜走的仙骨空洞處，轟然爆發(fā)！那恨意如此純粹，如此暴烈，幾乎要沖破她殘破的軀殼，將眼前這張?zhí)搨蚊利惖哪樋姿撼伤槠?/p>

“呃啊——！”她想怒吼，想撲上去撕咬，想拖著凌曦一同墜入無間地獄！然而，身體背叛了她。劇痛如無數(shù)把燒紅的鈍刀在體內(nèi)瘋狂攪動，四肢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軟綿綿地使不出一絲力氣。只有喉嚨深處涌上的腥甜鐵銹味，和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證明她還活著。那洶涌的恨意，最終只化作一聲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被無情的暴雨聲徹底吞沒。

“眼神倒是不錯。”凌曦仿佛欣賞困獸的掙扎，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滿足的弧度。她優(yōu)雅地用一方雪白的絲帕，仔細(xì)擦拭著玉刀上的血跡，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稀世珍寶。那沾血的帕子被她嫌惡地隨手丟棄在泥水里，瞬間被污濁浸透。“可惜，廢物終究是廢物。連恨，都顯得如此無力。”她直起身，居高臨下地投來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灘令人作嘔的穢物。

“處理干凈。”冰冷的命令丟給身后陰影中如木樁般站立的黑衣老仆。

凌曦?fù)沃鴤悖D(zhuǎn)身，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少女。那華麗的背影，每一步都踏在凌鳶的心尖上，碾碎了最后一絲對親情、對家族不切實際的幻想。

意識，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忽明忽滅。寒冷，無孔不入的寒冷，從濕透的衣衫滲入骨髓，從腹部的巨大傷口吞噬著生機(jī)。黑暗溫柔地、卻又不可抗拒地包裹上來，帶著某種令人沉淪的誘惑。就這樣結(jié)束吧……太痛了，太累了……爹娘早逝，唯一的依靠家族視她為豬狗，唯一信任的姐姐親手將她推入深淵……這世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

就在那縷微弱的心火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嗤！

一點微不可查的幽光，毫無征兆地，在凌鳶意識最深的黑暗淵藪中燃起！那不是溫暖的光，而是極致的陰寒！帶著九幽黃泉最深處的死寂、怨憎與亙古不化的冰冷！它像一枚燒紅的烙鐵，又似一條陰冷的毒蛇，猛地鉆入她瀕臨潰散的殘魂！

“呃……！”

比剜骨更甚的靈魂劇痛讓凌鳶殘破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噴出一小股烏黑的血。這劇痛奇異地將她從徹底沉淪的邊緣猛地拽回了一絲清明！

什么東西？！

那縷幽光在她殘破的識海中急速穿梭、膨脹，最終轟然炸開！沒有聲音，卻有無數(shù)的信息洪流，裹挾著無數(shù)扭曲、詭異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強(qiáng)行烙印進(jìn)她的靈魂深處！那符文的形態(tài)難以言喻，非金非石，流淌著暗沉如凝固血液的光澤，每一筆每一劃都仿佛由億萬生靈的哀嚎與詛咒凝聚而成，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恐怖氣息。

《九幽鬼箓》！

四個蘊(yùn)含著無上威嚴(yán)、仿佛由亙古幽冥意志直接書寫的巨大道文，攜帶著浩瀚如海的玄奧信息，蠻橫地占據(jù)了她的全部意識！鬼道真解！煉煞凝魂！馭鬼通幽！鑄就鬼仙道果，逆亂陰陽輪回！……無數(shù)顛覆她過往所有修仙認(rèn)知的秘法、神通、禁忌之術(shù)，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洶涌灌入！

這……這是什么？！

凌鳶殘存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而龐大的傳承沖擊得搖搖欲墜。仙道？靈氣？不！這《九幽鬼箓》所闡述的，是截然不同的力量！是煉化天地間的陰煞、死氣、怨念！是以亡魂為兵，以幽冥為基！是行走在生死邊緣，向死而生的……鬼仙之道！

一個微弱卻瘋狂的聲音在她靈魂深處吶喊：活下去！用這力量活下去！

幾乎是同時，那《九幽鬼箓》的核心傳承符文猛地一亮，一股微弱卻精純至極的九幽鬼氣自發(fā)運轉(zhuǎn)起來！它貪婪地、瘋狂地吞噬著凌鳶體內(nèi)殘余的生機(jī)、腹部的死氣、傷口彌漫的血腥怨念，甚至周圍暴雨中蘊(yùn)含的天地陰煞之氣！這縷鬼氣如同最饑渴的饕餮，所過之處，帶來一種詭異的“修補(bǔ)”感——并非治愈，而是強(qiáng)行用陰寒的鬼氣將破碎的傷口、斷裂的經(jīng)絡(luò)、枯竭的丹田……強(qiáng)行粘合、凍結(jié)、束縛！

“唔……”凌鳶發(fā)出一聲痛苦卻帶著一絲奇異生機(jī)的悶哼。腹部的致命傷處，那汩汩外涌的鮮血，竟在這股陰寒鬼氣的侵蝕下，速度肉眼可見地減緩了！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不祥黑氣的冰晶覆蓋在猙獰的創(chuàng)口上，帶來刺骨的冰冷，卻也奇跡般地暫時封堵了生命的流逝。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力量，在她殘破的軀殼內(nèi)緩緩滋生、流轉(zhuǎn)。

她活了！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非生非死的詭異狀態(tài)，活了下來！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九幽鬼箓》的傳承信息太過龐大，僅僅是核心的啟動，就幾乎耗盡了這縷初始鬼氣和凌鳶殘魂的所有力量。更深的玄奧，更強(qiáng)的力量，如同隱藏在濃霧中的巨獸，只露出冰山一角。

就在她意識因過度沖擊而再次模糊，被動地接受著這鬼道傳承的初步改造時——

嗡！

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九幽鬼箓》核心符文旁，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芒，如同沉睡億萬載的星辰，極其突兀地閃爍了一下！其光芒雖弱，位格卻高得難以想象，帶著一種凌駕于九幽之上的、古老蒼茫的氣息，仿佛只是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鎮(zhèn)壓萬古幽冥！

這金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但它出現(xiàn)的同時，那原本狂暴烙印的《九幽鬼箓》符文，竟微不可察地收斂了一絲，仿佛帶著某種……本能的敬畏與回避？

凌鳶已然無法感知這細(xì)微到極致的變化。她的意識徹底沉入了由劇痛、陰寒、龐大傳承信息以及那股強(qiáng)行續(xù)命的鬼氣所構(gòu)成的混沌泥沼之中。

冰冷的暴雨，依舊無情地沖刷著大地，沖刷著她身上的血污和泥濘。假山角落，少女的身體蜷縮著，一動不動，面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得幾近于無。唯有腹部那道被詭異黑冰覆蓋的猙獰傷口，以及她眉心間一縷若有若無、仿佛錯覺般游弋的陰森黑氣，無聲地宣告著：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那個奉命“處理干凈”的黑衣老仆，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靜靜地等待著。他在等待這具軀殼徹底冰冷。

他不知道，泥沼深處，一顆被絕望與恨意澆灌、又被九幽鬼氣與神秘金芒點燃的種子，正悄然萌發(fā)出顛覆一切的、足以令諸天仙佛戰(zhàn)栗的嫩芽。

凌鳶的鬼仙之路，于這最污穢的雨夜，最卑賤的泥濘中，踏出了染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