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臥室，林予安猛地睜開眼，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昨晚的一切——程硯的突然造訪，那個令人心碎的故事，還有醫生罕見的脆弱時刻——都像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

他抓過床頭的手機，屏幕上顯示07:23，還有一條未讀消息。林予安一個激靈坐起來，點開短信：

「謝謝昨晚的收留。醫院有事，先走了。杯子洗好放在廚房。——程硯」

簡短的文字，典型的程硯風格，但林予安還是忍不住把這條信息讀了三遍，仿佛能從字里行間讀出更多含義。他跳下床，光著腳跑下樓，差點在樓梯拐角絆倒。

書店里靜悄悄的，晨光給書架鍍上一層金邊。林予安輕手輕腳地走向小廚房，果然看到程硯用過的玻璃杯倒扣在瀝水架上，旁邊還整齊地疊著那條熱毛巾。杯子洗得閃閃發亮，沒有一絲水漬，就像程硯平時一絲不茍的樣子。

休息室的門虛掩著。林予安探頭看了一眼——折疊沙發已經恢復原狀，床單和毯子整齊地疊放在一角，連枕頭都拍得蓬松飽滿。要不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消毒水混合須后水的味道，幾乎看不出有人在這里過夜。

林予安走近沙發，發現茶幾上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壓著程硯留下的T恤。便簽上的字跡工整有力：

「T恤洗了。再次感謝。下次請你吃飯。——C」

“下次...“林予安小聲重復著這個詞，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把T恤拿起來，發現已經被洗過并熨平，折得方方正正，就像百貨商店里展示的那樣。湊近聞，有一股淡淡的陽光味道，看來程硯用了書店后院的晾衣架。

他把T恤和便簽一起抱在胸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傻氣，趕緊把東西放回去。但走了兩步又折返，把便簽小心地夾進了錢包里——畢竟上面有程醫生的親筆簽名，留著說不定...有用？

這個借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上午的營業時間平淡無奇，林予安卻總覺得書店里少了點什么。每次風鈴響起，他都忍不住抬頭，期待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但進來的總是普通顧客。直到下午三點，蘇曉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才打破了這種奇怪的氛圍。

“安安！我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蘇曉把一疊資料拍在柜臺上，震得旁邊的筆筒都跳了一下，“市美術館同意給我一個小展廳，下個月辦'城市靈魂'主題展！我要把你的插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林予安正在整理書架，聞言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什么？市美術館？曉曉，我的水平還不夠...“

“少廢話！“蘇曉叉著腰，“你那套'山城光影'系列簡直完美契合主題。我已經跟館長夸下海口了，說你下周一就能交稿。“

“下周一？“林予安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那套才畫了三張！還有五張沒開始呢！“

“所以你現在就該放下那些破書，“蘇曉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抹布，“專心畫畫！“

林予安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蘇曉說得對，他確實拖得太久了。那套以重慶街頭為靈感的插畫系列，本該是他轉型嚴肅創作的重要一步，卻因為自我懷疑和完美主義一直停滯不前。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他小聲嘟囔，手指無意識地卷著衣角。

蘇曉翻了個白眼，從包里掏出一盒高級水彩筆拍在柜臺上。“聽著，小安，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有才華得多。問題是，你總在最后一刻退縮。“她湊近，壓低聲音，“就像你對程醫生那樣。“

林予安的臉“騰“地紅了。“這...這完全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樣的！“蘇曉戳著他的胸口，“你害怕失敗，所以干脆不嘗試。但你知道嗎？那個醫生看你的眼神，絕對值得你冒險。“

林予安想說蘇曉完全誤會了，程硯對他根本沒有那種意思，昨晚只是因為太難過才...但他的反駁被門口的風鈴聲打斷。兩人同時轉頭，看到程硯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個紙袋，表情略顯尷尬——他顯然聽到了蘇曉最后幾句話。

“我...可以等會兒再來。“程硯說著，轉身就要走。

“不用！“林予安幾乎是跳著從梯子上下來，差點又扭到手腕，“我們...我們談完了！“

蘇曉看看林予安，又看看程硯，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沒錯，談完了！我正好要去見客戶。“她抓起包包，經過程硯時故意大聲說，“程醫生，記得提醒安安下周一交畫稿哦！“

門關上后，書店里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程硯站在門口，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今天沒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深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我打擾到你們了？“程硯最終開口。

林予安搖搖頭，心跳快得像剛跑完馬拉松。“沒有...蘇曉就是那樣，風風火火的...“

程硯走近柜臺，把紙袋放在上面。“還你的T恤。還有...謝禮。“他的聲音比平時柔和，但依然簡短。

林予安好奇地打開紙袋——里面除了疊得整整齊齊的T恤，還有一個精致的盒子，裝著各種專業級水彩顏料，正是他一直想買卻舍不得花錢的那款。

“這...這太貴重了！“林予安瞪大眼睛，“我不能收...“

“上次看到你的顏料快用完了。“程硯的語氣不容拒絕，“就當是...那晚的謝禮。“

林予安的手指輕輕撫過顏料盒，喉嚨突然發緊。程硯不僅記得他喜歡什么餅干，還記得他需要新顏料。這種被細心記住的感覺，比禮物本身更讓他心動。

“謝謝...“他小聲說，怕一抬頭程硯就會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我正好需要這些...蘇曉剛接了個展覽...“

“我聽說了。“程硯點點頭，“你很緊張？“

林予安驚訝地抬頭，“這么明顯嗎？“

程硯的嘴角微微上揚——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個微笑了。“你每次緊張都會玩衣角。上次在醫院也是。“

這個觀察讓林予安的心臟漏跳一拍。程硯到底注意了他多少小習慣？“我...我只是怕搞砸了。那套畫很重要，但我一直畫不出想要的效果...“

程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突然問：“你平時怎么找靈感？“

“散步...或者看別人的作品...“林予安苦笑，“但最近什么都不管用。“

“也許...“程硯罕見地猶豫了一下，“你需要完全不同的方式。就像...醫生也需要偶爾不當醫生。“

林予安眨了眨眼，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正確。“你是說...我應該暫時不畫畫？“

“不。我是說...“程硯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語，“嘗試用非專業的方式表達。比如...小孩子那樣隨便涂鴉。“

這個建議從一貫嚴肅的程硯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反差萌。林予安忍不住笑了。“程醫生，你小時候喜歡涂鴉嗎？“

程硯搖搖頭，“從來沒有。我父親認為那是在'浪費時間和紙張'。“

林予安的笑容淡了些。他能想象一個小程硯被要求永遠保持完美、永遠不犯錯的場景。“那...要不要現在試試？“他鼓起勇氣提議，“就當是...減壓？“

程硯挑眉，“涂鴉？“

“嗯！“林予安從柜臺下拿出素描本和鉛筆，“很簡單的，隨便畫什么都行。“

程硯盯著遞過來的鉛筆，表情像是面對一臺復雜的手術儀器。最終，他接過筆，僵硬地在紙上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

“放松點，“林予安忍不住指導，“別想著畫得好不好，就當是...發泄情緒。“

程硯深吸一口氣，又畫了幾筆，這次稍微流暢了些。林予安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嘴唇微微抿起——即使是涂鴉，程硯也拿出了做手術的認真勁兒。

“怎么樣？“幾分鐘后，程硯放下筆，把素描本轉向林予安。

林予安看著紙上那團抽象的線條，一時語塞。那勉強能看出是個人形，但比例完全失調，手臂長得離譜，頭卻小得可憐。

“這是...“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程硯平靜地說，“在整理書架。“

林予安瞪大眼睛，再次看向那團線條——現在他認出來了，那夸張的長度確實是他在梯子上伸手夠書的模樣。“我...我有這么瘦長嗎？“

“從我的角度看，是的。“程硯的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尤其是你踮腳的時候。“

這個回答讓林予安的臉熱了起來。他急忙翻到素描本新的一頁，“該你了，教我點什么？作為交換。“

程硯思考了一會兒，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繃帶。“急救包扎。基本技能。“

接下來的半小時，林予安體驗了一把“醫學院速成班“。程硯教他如何用三角巾做手臂懸吊，如何包扎傷口，語氣專業而耐心，完全進入了“程老師“模式。可惜林予安的手遠不如拿畫筆時靈巧，幾次把自己纏得像個木乃伊，最后不得不向程硯求救。

“我可能...沒這方面的天賦。“林予安看著自己亂七八糟的“作品“，沮喪地說。

程硯卻搖搖頭，“第一次都這樣。重要的是知道原理。“他熟練地解開那些死結，手指不經意間擦過林予安的手腕，觸感溫暖而堅定。

“你第一次...做手術時緊張嗎？“林予安突然問。

程硯的動作頓了一下，“闌尾切除術，大學五年級。前一晚沒睡著。“他難得地分享了一段回憶，“手抖得差點拿不住手術刀。“

“真的？“林予安難以想象現在的程硯會手抖。

“后來導師告訴我...“程硯的聲音低了下來，“緊張不是因為害怕犯錯，而是因為太在乎。想通了這點，就好多了。“

林予安怔住了。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他長久以來的心結。“太在乎...“他喃喃重復，“所以我才一直畫不好那套畫...“

程硯點點頭，沒有多說，但眼神中有種了然。林予安突然意識到，也許醫生比他更了解創作瓶頸的本質——那種渴望完美卻害怕失敗的心理，在任何領域都是相通的。

“你呢？“林予安鼓起勇氣問，“現在還會...為病人緊張嗎？“

程硯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下，林予安立刻后悔自己的冒昧——他想起了小雨，那個沒能救活的小女孩。

但程硯只是平靜地回答：“每天。尤其是...當病人家屬看著你的時候。“他頓了頓，“上周有個父親，在我告訴他兒子需要緊急手術時，直接跪在了地上。“

林予安能想象那個場景——程硯挺拔的身影站在哭泣的家屬面前，專業而克制，沒人知道那張冷靜面具下的波瀾。

“你怎么處理的？“他輕聲問。

“扶他起來。告訴他我們會盡全力。“程硯的聲音依然平穩，但林予安注意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繃帶邊緣，“然后...去做手術。“

“手術成功了嗎？“

“嗯。但那個父親再也沒敢直視我的眼睛。“程硯突然站起身，像是話題到此為止，“醫生不該被感謝，也不該被怨恨。只是...做分內的事。“

林予安想說這不是真的，醫生當然值得感謝，尤其是像程硯這樣認真負責的醫生。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爸爸也是...從來不敢看醫生的眼睛。他說那讓他想起自己有多無力。“

程硯看向他，目光中有一絲意外——這是林予安第一次提及家人。

“我十歲時摔斷過胳膊，“林予安繼續說，不知為何突然想分享這段記憶，“我爸在急診室外面哭得像個孩子。后來他告訴我，那是他人生中最無助的時刻...看著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程硯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這種專注的傾聽讓林予安感到安全，愿意說出更多。

“也許...那個父親不敢看你，不是因為不感激，“他小心地說，“而是因為太感激了...感激到不知道如何表達。“

程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觸動了。他低頭整理繃帶，動作比平時慢了些。“也許吧。“最終他只說了這三個字，但語氣比平時柔和許多。

窗外，夕陽漸漸西沉，給書店鍍上一層金色。林予安突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畫框。“給你的。“他把程硯那幅“抽象派“涂鴉裝進去，“你的第一幅作品，值得紀念。“

程硯看著那個畫框，表情介于驚訝和好笑之間。“這...不值得保存。“

“當然值得！“林予安堅持道，“這可是程大醫生的藝術處女作。說不定哪天你成了名醫，這畫就值錢了。“

程硯搖搖頭，但嘴角微微上揚。他接過畫框，小心地放進公文包里。“那我該回醫院了。今晚值夜班。“

“等等！“林予安跑進廚房，拿出一個保溫杯，“蜂蜜牛奶...可以幫助睡眠。夜班前喝點甜的比較好。“

程硯接過保溫杯，指尖不經意間擦過林予安的手指。“謝謝。“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什么，最終還是開口，“下周三...我休息。如果你需要...模特什么的。為了那套畫。“

林予安的心跳漏了一拍。“真的？“

“嗯。反正...我也要看書。“程硯的語氣隨意得像是臨時起意，但林予安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發紅。

“那...太好了！“林予安努力控制住上揚的嘴角，“我準備些好吃的...你喜歡的杏仁餅干...“

程硯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在推門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林予安纏著繃帶練習包扎的手上。“記得...別太緊。“

門關上后，林予安站在原地，看著自己亂七八糟的“急救作品“，突然笑出了聲。他小心地把那盒新顏料放在畫架旁，然后拿起鉛筆，在素描本上快速勾畫起來——不再是之前那個糾結的系列，而是程硯教他包扎時專注的側臉，和那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

這一次，線條流暢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