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元狩三年。
冷宮。
雨。
沒完沒了。
瓦當滴著血。
不,是水。
混著鐵銹味的雨,從破敗的檐角砸下。
砸在青石板。
砸在枯死的芭蕉。
砸在楊徽早已凍透的心口。
她蜷在角落。
錦緞華服早成了襤褸破布,裹不住一身嶙峋瘦骨。
像一尊被風雨剝蝕殆盡的泥菩薩。空洞的眼,望著漏風的窗欞。
窗外,是江州永無止境的夜雨。
黏稠。
冰冷。
裹著這座囚籠,也裹著她殘存的、一點點腐爛的生氣。
江州。
她的江州。
云霧與碧波共舞。
生她養她的錦繡之地。
如今,只剩這無邊的雨霧。
鎖著她。
淹著她。
帝王之愛?
前世的幻影。
鏡花水月。
是她愚蠢癡戀澆灌出的,最毒的鴆酒。
腳步聲。
踏著積水。
由遠及近。
不是他。
是催命的無常。
門軸呻吟。
一個尖細的、裹著濕冷寒氣的聲音鉆進來,帶著宮里人淬了冰的恭敬:
“廢后楊氏,接旨——”
楊徽沒動。
眼皮未抬。
接旨?接那中山狼的旨?接那個她親手扶上龍椅、卻反手將她和弘農楊氏碾入塵埃的畜生之旨?!
“……弘農楊氏,世沐皇恩,不思報效,反懷悖逆……結黨營私,圖謀不軌……證據確鑿,罪不容誅!”
尖利的聲音,淬毒的針。
一根根扎穿耳膜。
“……家主楊胤、嫡子楊昭……斬立決!楊氏一族,男丁流三千里,遇赦不赦;女眷充入掖庭,永世為奴……”
斬立決!
流三千里!
充入掖庭!
永世為奴!
每一個字,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楊徽千瘡百孔的靈魂上。
喉嚨滾出一聲低啞嗤笑,像破風箱撕扯。
父兄溫厚的笑顏。母親含淚的眼。稚兒懵懂的臉……瞬間被血色浪潮吞噬,撕碎,湮滅。
“不——!”
凄厲嘶鳴沖破干涸的喉嚨,如瀕死鶴唳!枯爪般的手撲向宦官,只想撕爛那張吐出詛咒的嘴!
“啪!”
狠辣耳光將她摜回冰冷地面。額頭撞上石階。溫熱蜿蜒。
是血?是淚?早已不分。
“放肆!”宦官尖聲呵斥,嫌惡撣袍,“楊氏,陛下口諭:念在昔日情分,留你一命,靜思己過!哼,不知好歹!”
**昔、日、情、分?
四字如淬毒匕首,精準捅進心窩最深處,攪動翻騰,將最后一點支撐徹底撕碎。
“呵……”楊徽低頭自嘲,“我恨自己……怎沒早看清那中山狼的真面目?蕭玦,你當真絕情至此?!”
腳步聲遠去。
門合攏。
隔絕微弱天光。
隔絕最后生路。
黑暗。
無邊的黑暗。
比江州夜雨更濃稠,更絕望。
楊徽蜷縮,如遺棄泥濘的破布娃娃。身體痛楚麻木,心口的巨大空洞,汩汩冒著寒氣,凍僵四肢百骸。
為什么?
她曾是江州最耀眼的明珠!弘農楊氏嫡女!
是他!
那個卑微如塵的九皇子蕭玦!
用那雙深邃寒潭的眼,用偽裝的溫柔脆弱,誘捕了她的心!
是她!
愚蠢透頂的她!
動用楊家滔天權勢,為他鋪路!掃清障礙!捧上龍椅!
她以為,是愛。是兩情相悅。是攜手天下。
結果呢?
“楊徽?你以為朕真的愛你?你以為朕能容忍一個永遠高高在上、對朕指手畫腳的女人?”
冰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死寂中炸響!不是幻覺!是廢后那日,他附在耳邊,吐出的、淬著千年寒冰的毒刺!
“你知道朕忍你多久了嗎?嗯?妒婦?”
蕭玦的氣息,帶著龍涎香的凜冽,噴在冰涼耳廓,如毒蛇信子。
“朕是天子!你仗著父兄和家族功勞,對朕吆五喝六,呼來喚去!朕對你,厭惡透頂!”
厭惡透頂?
每一個字,帶著刻骨恨意,狠狠砸下!
將楊徽最后一點自尊與幻想,砸得粉碎!
原來如此……
所有深情款款、溫柔繾綣、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都是他精心編織的羅網!只為她身后的弘農楊氏!只為那助他登頂的權力!
而她……
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
竟一頭撞入!拖著整個家族,萬劫不復!
“啊——!!!”
不似人聲的悲嚎從胸腔爆發!凄厲!絕望!裹挾滔天恨意與悔意!
頭狠狠撞向冰冷墻壁!
咚!咚!咚!
悶響在雨夜回蕩,如地獄喪鐘。
血蜿蜒而下。
模糊視線。
模糊這令人作嘔的世界。
恨!
滔天恨意!焚心蝕骨!
燒干淚!燒沸血!
恨那中山狼蕭玦!薄情寡義!心狠手辣!
更恨她自己!有眼無珠!引狼入室!害死父兄!害絕全族!
若有來世……
若有來世!!!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瞬,這血色詛咒,如地獄業火,烙印殘破靈魂——
蕭玦!我楊徽與你,此恨滔天!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