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書院,踞江州城北,枕湯湯大江。
粉墻黛瓦,伏于蒼松翠柏的暗影里。飛檐如鉤,似要撕破青天,乘風遁去。
院中千年銀杏,虬枝盤結若怒龍,金黃的葉在秋陽里簌簌低語,碎金鋪了滿地。
文脈在此,亦是暗流匯聚之地。
楊徽的馬車在側門噤聲。
甫落車,松針的凜冽、陳墨的澀苦、故紙的塵息,混著江風灌入肺腑。不同于府邸的錦繡堆疊,異于山道的幽冷死寂,此間的氣韻沉甸甸壓下來,裹著無形的鋒刃。
她今日著了素凈的月白云紋襦裙,外罩一襲天水碧薄紗,發間只斜簪一支白玉蘭步搖。流蘇輕顫,襯得那張臉清極,靜極。
重活一世,她斂了灼目的明艷,骨子里的清華卻愈發迫人,如冰層下的暗火。
流螢緊隨其后,目露敬畏,打量這肅穆的書院天地。
引路童子躬身,將她們引向臨水的“滄浪軒”。
軒內人影綽綽。
憑欄,品茗,低語。
皆是江州世家的年輕血脈。
閑適風雅的表象下,眼風流轉,低語切切,矜持的假面后藏著無聲的刀兵。
楊徽踏入。
如一粒冰珠墜入溫暾的酒。
目光霎時粘稠起來。驚艷、探究、好奇,還有幾道淬了毒的視線,蛇信般舔舐而來。
她目不斜視,蓮步端方,徑直走向主位旁視野絕佳處——兄長楊昭已端坐,正與鄰座一位寶藍錦袍、氣度倜儻的公子低語。
“阿徽。”楊昭抬眼,笑意溫煦,“來,見過瑯琊王世兄。”
王璟起身,拱手朗笑:“久仰楊姑娘芳儀,今日得見,名不虛傳。在下王璟。”
楊徽斂衽,聲如碎玉:“王世兄謬贊。”姿態無懈可擊。
落座兄長身側,她目光平靜掃過軒內眾生相。
掠過驚艷,掠過諂媚。
最終,定格在角落里——那道黏膩癡纏、又浸滿毒汁的視線源頭。
謝靈姝。
鵝黃衫裙,赤金蝶釵,嬌俏可人地坐在謝氏席上,身邊圍著幾個附庸。此刻,她正死死剜著楊徽,嫉妒楊昭的維護,嫉恨王璟的欣賞,那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楊徽心底冷笑,面上恍若未覺,只端起青瓷茶盞,輕吹浮沫。
氤氳水汽,模糊了她眼底凍結的寒淵。
前世懵懂,不解這無端恨意。
今生洞明,毒蛇而已,何須緣由?
氤氳未散。
軒外竹影婆娑的青石徑上,一道身影緩步而來。
雨過天青的素衫,杭綢質地,唯袖口襟前銀線繡幾莖疏竹。墨發以青玉簪松松綰就,碎發垂額,平添出塵。
面容清俊,眉目疏朗,膚色是久浸書卷的溫潤白。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天然噙著一抹溫和。
最是那雙眼睛,澄澈明凈,似將江州春日的天光云影盡數斂入,坦蕩溫潤,不染塵埃。
步履從容,身姿如修竹臨風。廣袖微拂,攜來清冽的書墨松香。
溫潤如玉,君子端方。
喧嚷的滄浪軒,因他步入,倏然靜了幾分。
崔珩。
清河崔氏嫡長,白鹿書院山長心頭明月,亦是江州無數深閨夢里,那輪遙不可攀的皎月。
楊徽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
溫潤瓷壁貼著指尖,她猛地驚覺失態。
重生以來,冰封的心湖,第一次因一人起了微瀾。
是他。
崔珩。
前世泥濘中,唯一未曾離棄,最終卻被構陷污名、流放而終的……癡魂。
一股酸澀混著暖流,猝然沖垮心口冰壘一角,深藏的疲憊與鈍痛幾欲決堤。
她用力攥緊杯壁,指節泛白。
崔珩的目光溫和掠過眾人,于楊昭處微頓頷首。
最終,那澄澈溫潤的視線,落定在楊昭身側的楊徽臉上。
四目相接。
楊徽清晰地看到,那平靜湖水中,漾開一絲純粹、帶著暖意的漣漪。
如春日暖陽,吻上冰面。
無聲相詢:安否?
那目光太燙。楊徽睫羽急顫,倉惶垂眸避開。
指尖冰涼與杯壁溫熱撕扯,心緒如麻。
“崔世兄!”楊昭朗笑起身,“可算盼到你!今日清談,缺了你這妙筆,豈不失色?”
崔珩含笑近前,聲如清泉漱石:“楊世兄過譽。偷得浮生,特來聆聽高論。”又與王璟見禮,“王世兄。”
寒暄方罷,崔珩目光自然落回楊徽,禮節周全:“楊姑娘。”
“崔公子。”楊徽抬眸,努力讓聲音平穩無波,甚至帶上十五歲少女面對才子時該有的、恰到好處的疏離。
崔珩凝視她。溫潤眼底,一絲極淡的疑惑悄然滑過。
眼前的少女,沉靜得……似背負著不屬于此間的重?那份明艷恣意,悄然褪色。
他未深究,只溫和一笑,于楊昭下首安然落座。
清談啟。
《莊子·逍遙游》,論“小大之辯”,“有待”“無待”。
玄音流淌,機鋒暗藏。世家子弟或激昂陳詞,或娓娓道來。
楊徽端坐,似在聆聽。
心神卻一剖為二。
一半,浸入那玄奧辯詞——前世覺枯燥,今生洞穿其下涌動的朝局暗流、世家角力。誰在試探?誰在站隊?誰借古喻今?
另一半,如蛛網張開,捕捉軒內每一縷微瀾。
謝靈姝拔高的嬌笑,炫耀新得蜀錦,眼神卻毒蛇般纏向崔珩,更不忘淬毒刺向自己。
王璟與楊昭低語北境軍報,眉間凝霜。
而崔珩……
他未急于發聲。只靜聽,偶爾提筆,在素箋落下疏朗批注。側顏沉靜,專注的神情有種驚心動魄的魅力。
秋陽透過雕窗,落在他執筆的手上。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蘊藏著無聲的力量。
論及“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一位依附謝家的子弟,話鋒陡轉,隱晦攀附蕭玦近日“作為”,語帶諂媚。
楊昭蹙眉,欲駁。
一個清越溫和的聲音,卻先一步響起,不高,卻字字入耳:
“《道德經》云:‘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崔珩擱筆,目光澄澈,看向那人。
“竊以為,圣人無名,非不為名,乃不居名、不恃名。名者,實之賓。若德不配位,才不稱名,縱有赫赫之功,亦如沙筑之塔,傾覆在即。所求者,‘為而不爭’之境,非汲汲于浮名權勢。”
語調平和,引經據典,字字珠璣。無疾言厲色,凜然正氣卻已將那逢迎之語,寸寸碾碎。
滿軒寂然。
楊昭目露激賞。王璟頷首。
謝靈姝望向崔珩的目光,癡迷得能擰出水。
發言者面紅耳赤,頹然噤聲。
楊徽靜望崔珩。看他溫潤側臉,看他眼中不染塵埃的澄澈與堅定。
心底那片冰封死水,似被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細碎漣漪。
暖意彌漫,裹挾著前世的鈍痛,悄然噬心。
“哎呀——!”
一聲矯揉造作的驚呼撕裂寂靜!
謝靈姝!
她不知何時端了盞滾燙的茶,足下“一滑”,整個人連同那杯熱浪,直撲楊徽面門!
“姑娘!”流螢駭然尖叫。
變生肘腋!
眾目睽睽!
楊昭色變欲拉,已遲!
崔珩溫潤眼中急色乍現,身形微傾!
千鈞一發!
楊徽卻似嚇懵了,僵坐原地。
廣袖之下,垂落的手,幾根手指快如鬼魅,在面前矮幾某處凸起,輕輕一撥!
“咔噠!”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謝靈姝腳下那塊平整的青石板,詭異地翹起一絲微末弧度!
便是這毫厘之差!
“啊——!”
謝靈姝驚叫更甚,重心徹底失控,以一個無比狼狽的姿勢向前撲跌!
那杯滾燙的茶,脫手飛出!
方向,卻鬼使神差地——
潑向了她自己!
“嗤啦——!”
大半滾燙茶湯,狠狠澆在她嬌嫩的鵝黃衣裙上!
小半,挾著熱汽,濺上她精心描畫的腮頰與發髻!
“啊——!我的臉!燙!燙死我了!”
凄厲如刮鍋的慘叫撕裂了書院的清雅!
謝靈姝摔作一團,茶湯浸透衣衫,燙得她面容扭曲,發髻散亂,赤金蝶釵歪斜欲墜,鵝黃衣裙污漬狼藉,哪還有半分世家貴女的體面?
滿軒死寂。
眾人瞠目,如看一場荒誕劇。
楊徽依舊“驚魂未定”地坐著,小臉煞白如紙,一手緊捂心口,喘息微微,后怕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方才那電光石火間的指尖微動,只是幻影。
唯有低垂的眼睫下,一絲冰冷刺骨的嘲弄,如毒蛇吐信,飛快掠過唇角。
謝靈姝。
前世,你潑來的污穢,毀我清名。
今生,這杯滾燙的“意外”,原物奉還。
滋味,可還甘美?
崔珩的目光,從地上狼狽哀嚎的謝靈姝身上,緩緩移回楊徽那張“受驚”的、毫無血色的面容。
溫潤的眼底,那片澄澈的湖水深處,那絲先前淡去的疑惑,此刻如濃霧彌漫,驟然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