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慘白得像一張浸透了陳年血污的裹尸布，吝嗇地灑在“尸陀林”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風(fēng)嗚咽著，卷起腐爛枝葉與塵土混雜的腥甜，鉆進(jìn)鼻腔，黏膩地糊在喉嚨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寒鴉的啼叫，短促、嘶啞，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朽木，在這片死寂中撕開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口子，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澹臺夜璃就躺在這片黑暗的中心。

后背是冰冷、堅(jiān)硬、帶著尖銳棱角的不知名物體，硌得生疼。她甚至懶得去分辨那是一塊腐朽的棺木碎片，還是某具無名尸骸斷裂的肋骨。四肢百骸，沉甸甸的，仿佛灌滿了鉛水，又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緊緊捆縛，拖拽著不斷墜向無底深淵。丹田處，曾經(jīng)如江河奔涌、滋養(yǎng)她少年天才之名的靈源，如今只剩下一個干涸龜裂、布滿蛛網(wǎng)般裂痕的空洞，每一次試圖引動微末氣息，都像是用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抽搐的空乏劇痛。

靈脈枯竭，修為盡喪。

僅僅三個月前，她還是澹臺氏最耀眼的星辰，是云嵐城人人稱羨的驕女，是與少城主蘇澈締結(jié)鴛盟的未來主母。何等風(fēng)光！何等煊赫！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一場詭異的“走火入魔”，抽干了她所有的根基，將她從云端狠狠摜下，砸進(jìn)這比地獄更骯臟、更絕望的泥沼里。

家族的溫情脈脈，頃刻間化為最鋒利的寒冰。長老們冷漠的眼神像在看一塊亟待清除的污穢。曾經(jīng)圍繞她的族中姐妹，投來的目光淬滿了幸災(zāi)樂禍的毒汁。而那曾許諾一生一世、溫潤如玉的未婚夫蘇澈……呵！他踏進(jìn)這充斥著死亡與腐朽氣息的尸陀林時，那身纖塵不染的月白云錦長袍，幾乎刺痛了夜璃被絕望磨礪得粗糙的眼球。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破損的、毫無價值的器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夜璃，你我婚約，本為兩家之好，更是你高攀。如今你靈脈盡毀，形同廢人，再難匹配蘇氏門楣。”他的聲音依舊清越，卻字字如冰錐，精準(zhǔn)地鑿穿她僅存的尊嚴(yán)，“此乃‘解緣玉’，從此你我，橋歸橋，路歸路。念在舊情，允你在此自生自滅，已是蘇家仁至義盡。”一塊冰冷的玉佩被隨意丟在她腳邊污穢的泥土里，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自生自滅……在這尸骨堆積成山、怨氣凝結(jié)不散的尸陀林？

夜璃沒有動，甚至沒有去看那塊象征著恥辱與終結(jié)的玉佩。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舌尖嘗到了濃郁的鐵銹味——那是她自己咬破的。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沖撞、嘶吼，是滔天的恨意？是焚心的不甘？還是一種被整個世界徹底遺棄的冰冷麻木？她分不清。只感覺那股洶涌的黑暗情緒，幾乎要沖破喉嚨，化作撕裂夜空的厲嘯！可最終，所有的激蕩都被那具破敗軀殼死死鎖住，只余下指尖無法抑制的、細(xì)微的顫抖，深深摳進(jìn)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仁至義盡？好一個仁至義盡！

夜風(fēng)陡然變得陰冷刺骨，卷動著地上的枯骨殘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噠”聲。遠(yuǎn)處，幾點(diǎn)幽綠色的磷火幽幽飄蕩，如同黑暗中窺視的鬼眼。又一陣更為濃烈的、混合著血肉徹底潰爛和某種奇異腐敗甜香的惡臭撲面而來，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嘔……

她猛地側(cè)過頭，一陣劇烈的干嘔，卻只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身體因這痙攣而蜷縮，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冰冷刺骨的觸感，混雜著泥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滑膩粘稠之物，緊貼著她的皮膚。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藤，纏繞著她的脖頸，越收越緊。

就這么死了嗎？像那些被隨意丟棄在此、最終化為枯骨爛泥的無名尸一樣？無聲無息，帶著滿身的污穢和世人的唾棄，徹底湮滅？

不甘心！

這兩個字，像黑暗中驟然迸濺的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她眼底最后一點(diǎn)微光。憑什么？憑什么她要承受這一切？憑什么那些背叛者、踐踏者可以高居云端，而她只能在這腐臭之地腐爛？！

一股源自骨髓最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猛地炸開！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這里！不能死得如此卑微，如此……毫無價值！

身體里不知從哪里榨取出一絲殘存的力氣，她掙扎著，用盡全身的意志，試圖撐起這具沉重的軀殼。手臂上傳來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干涸靈脈的隱痛。她喘息著，像一條擱淺瀕死的魚，艱難地翻了個身。

月光，終于吝嗇地照亮了她身下的“床鋪”。

入目的景象，足以讓最悍勇的屠夫噩夢連連。

那是一具尸體。或者說，是半具。下半身已不知去向，腹腔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撕開、掏空，只剩下破碎的、沾滿黑褐色污跡的皮肉和斷裂的森白肋骨，猙獰地暴露在空氣里。頭顱歪斜著，半邊臉皮被啃噬殆盡，露出灰白色的顴骨和空洞的眼窩。幾只肥胖的、油亮的尸甲蟲正在那空洞的眼窩和腐敗的皮肉間忙碌穿梭，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悉索聲。

夜璃的胃再次劇烈抽搐。但這一次，她沒有嘔吐。一種奇異的、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力量，壓倒了生理的極度不適。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尸體那只還算完好的手。那只手蒼白僵硬，五指微張，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似乎臨死前還在徒勞地抓握著什么。而在那污濁不堪的指縫間，似乎……有一點(diǎn)極其微弱的、幾乎被黑暗吞噬的暗沉幽光，一閃而逝？

是什么？

是某種隨葬的、未被搜刮干凈的殘破法器？還是死者生前執(zhí)念所凝？亦或是……這片詛咒之地滋生的某種不祥之物？

理智在瘋狂尖叫著遠(yuǎn)離，身體每一個細(xì)胞都在抗拒著靠近那具可怖的殘尸。但心底那個被恨意和不甘點(diǎn)燃的聲音，卻如同惡魔的低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有蠱惑力——碰觸它！澹臺夜璃，你已經(jīng)一無所有！腐肉枯骨，難道比你現(xiàn)在的處境更糟嗎？抓住它！抓住任何一絲可能不是絕望的東西！

那點(diǎn)幽光，成了這片絕望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乎其微的“異數(shù)”。

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滯。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寒鴉的啼叫、尸甲蟲的啃噬聲、夜風(fēng)的嗚咽……一切背景噪音都潮水般退去。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具殘尸，那只蒼白的手，和指縫間那點(diǎn)若隱若現(xiàn)、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幽光。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次搏擊都帶著瀕死般的窒息感。恐懼？有。但更多是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自毀的瘋狂！

“嗬……”一聲沙啞得不成調(diào)的低喘從喉嚨深處擠出。夜璃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曾經(jīng)如星子般璀璨、此刻卻蒙著灰敗死氣的眸子里，爆射出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野獸般的兇戾！去他媽的恐懼！去他媽的骯臟！

她不再猶豫！殘存的所有力氣匯聚到那只還算完好的右手，帶著一種與死亡同歸于盡的決絕，猛地向前一探！

指尖，帶著她冰冷的體溫和細(xì)微的顫抖，瞬間觸碰到了尸體那只蒼白僵硬的、帶著粘稠污垢的手背！

嘶——

一股無法形容的、極致的冰寒，如同億萬根淬毒的冰針，順著指尖瘋狂地扎入！這寒意并非尋常的冰冷，它帶著濃烈的死氣、怨念，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混亂與狂暴！夜璃渾身劇震，如遭雷擊，眼前驟然一片漆黑，仿佛靈魂都要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流凍結(jié)、撕碎！

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徹底崩潰，意識被這恐怖的死寂洪流徹底淹沒的剎那——

異變陡生！

那點(diǎn)藏匿在尸體指縫深處的幽光，驟然暴漲！不再是微弱的閃爍，而是化作一道凝練如實(shí)質(zhì)、深邃如淵獄的暗沉流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急切，“嗖”地一聲，順著她觸碰的手指，蠻橫無比地鉆了進(jìn)去！

“呃啊——！”

夜璃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信息流，混雜著冰冷刺骨的能量碎片，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粗暴地沖垮了她意識脆弱的堤防，狠狠灌入她早已枯竭的識海！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扭曲的嘶吼、陌生的符文、深奧晦澀的口訣……還有一股精純卻又無比陰寒、充滿了死亡與寂滅氣息的奇異能量，在她干涸的靈脈廢墟中橫沖直撞！

劇痛！撕裂靈魂般的劇痛！仿佛有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撕扯她的頭顱！

混亂！意識被攪得天翻地覆，無數(shù)陌生的記憶碎片像破碎的鏡面，折射出光怪陸離的景象，又飛快地湮滅！

但在這足以將人逼瘋的痛苦與混亂風(fēng)暴的核心，一點(diǎn)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靈光，如同風(fēng)浪中不滅的燈塔，頑強(qiáng)地浮現(xiàn)出來，并瞬間烙印在她靈魂的最深處：

《九幽玄凰訣·殘卷一》——引幽冥死寂，煉玄凰涅槃！觸尸骸，汲道源，化亡者為薪，燃不滅之火！

緊接著，一個更加詭異、仿佛來自靈魂本能的明悟，在她混亂的識海中炸響：

【尸解道源】：觸亡骸，汲其殘存道力、記憶碎片、本源精粹。亡者修為愈強(qiáng)，死亡愈近，所得愈豐！然，幽冥之力，蝕骨噬魂，慎之！慎之！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短短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jì)。

那股狂暴的信息洪流和冰冷能量，終于稍稍平息，不再那么瘋狂地肆虐。劇痛依舊存在，但夜璃的意識，卻在這片混亂廢墟中，艱難地恢復(fù)了一絲清明。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烙鐵燙傷。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指尖殘留的觸感，是尸體皮膚的冰冷滑膩，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汲取了某種“養(yǎng)分”后帶來的、詭異的、微弱的暖流？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借著慘淡的月光仔細(xì)端詳。手指依舊纖細(xì)，皮膚蒼白，但剛才觸碰尸體的地方，似乎……縈繞著一絲極其淡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色流光，正緩緩滲入皮膚之下，最終消失不見。而體內(nèi)，那原本死寂枯竭的丹田深處，那龜裂的空洞中央，竟然……出現(xiàn)了一縷比發(fā)絲還要細(xì)微、卻真實(shí)存在的、散發(fā)著幽冷氣息的黑色氣流！

它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又頑強(qiáng)地存在著，像一顆沉入死寂深潭的黑色種子，散發(fā)出一種與周圍腐朽死亡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冰冷而詭異的生機(jī)！

同時，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知識碎片，如同沉船的碎片，在她混亂的識海中載沉載浮：一個模糊的、在血色秘境中瘋狂逃竄的身影；幾段艱澀拗口、蘊(yùn)含著生死至理的口訣片段；一種名為“陰煞草”、生長在極陰之地的靈藥圖樣；還有……一種強(qiáng)烈到刻骨銘心的、對某個使用火焰功法仇敵的滔天恨意……

這就是……觸摸尸骸得到的東西？力量？知識？還有……亡者的執(zhí)念？

夜璃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膛！不是因?yàn)榭謶郑且环N絕境逢生后、混合著巨大震驚與難以抑制的狂喜！廢脈？棄子？絕路？不！這詭異的“尸解道源”，這從天而降（或者說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九幽玄凰訣》，就是她在這片尸山血海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根……通往未知，卻也通往復(fù)仇彼岸的、染血的荊棘之藤！

她掙扎著坐直身體，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布滿苔蘚的殘碑。目光，再次投向那具給予了她“新生”的殘破尸體。這一次，眼神中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厭惡，只剩下一種近乎審視資源的、冰冷而灼熱的探究。

她的視線，緩緩掃過尸體扭曲的手指，最終定格在剛才幽光閃現(xiàn)的指縫位置。那里，除了污垢和凝固的血塊，似乎還掩埋著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硬物輪廓。

夜璃舔了舔干裂滲血的嘴唇，眼中幽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她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動作穩(wěn)定了許多，帶著一種明確的目的性，直接探向那處縫隙。

指尖小心翼翼地?fù)荛_粘稠的污物和半凝固的血塊，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jiān)硬、約莫半個拇指大小的東西。

她屏住呼吸，用力一摳！

一塊沾滿污穢、形狀不規(guī)則的暗青色玉質(zhì)碎片，被挖了出來。碎片邊緣參差，像是從某個更大的物件上斷裂崩離，表面布滿細(xì)密的裂紋，透著一股古老滄桑的氣息。月光下，隱約可見裂紋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極其暗淡的符文痕跡一閃而沒。

玉簡碎片？記載功法？還是……地圖？

夜璃的心臟猛地一縮！《九幽玄凰訣》是直接涌入識海的，這玉簡碎片……又是什么？亡者拼死守護(hù)的東西？

她下意識地將沾滿污血的玉簡碎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仿佛握著一塊來自九幽的寒冰。就在她試圖集中精神，感應(yīng)這碎片是否還有殘留信息時——

“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卻充滿惡意的、腳踩在腐爛枝葉上的腳步聲，如同毒蛇游走，清晰地從不遠(yuǎn)處那片更濃密的陰影中傳來！

夜璃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剛獲得一絲喘息的心，驟然沉入冰窟！有人！而且，絕非善類！

尸陀林的夜晚，除了腐尸和寒鴉，唯一會出現(xiàn)的活物……只有一種——處理“垃圾”，或者，讓某些“垃圾”徹底消失的人！

她猛地抬頭，眼中剛剛?cè)计鸬哪屈c(diǎn)幽光被巨大的危機(jī)感瞬間壓滅，只剩下警惕與冰冷。攥著玉簡碎片的手，因?yàn)橛昧Χ腹?jié)發(fā)白。

慘淡的月光下，兩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無聲無息地，從黑暗的帷幕中緩緩踱出。他們手中，似乎握著什么，反射著月光，投下冰冷而致命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