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遠踩著牛車水騎樓的斑駁石階，手里攥著祖父留下的僑批。信紙邊緣已經泛黃發脆，毛筆字在潮濕的南洋氣候里洇出毛邊，“吾兒知悉，此地騎樓與泉州相似，只是廊柱多了些花紋，像廟里的浮雕“。他抬頭打量眼前的騎樓，磚紅色墻面上果然刻著纏枝蓮紋，卻在花瓣間隙藏著馬來風格的曲線，像兩種語言在石頭上悄悄對話。

“鄭老師也來看老建筑？“阿妮塔的沙籠裙掃過墻角的青苔，手里提著個藤編籃，里面裝著剛從巴剎買來的椰漿飯。她指著廊柱頂端的雕刻：“我祖父說，當年建這些騎樓時，華人工匠偷偷把媽祖的云紋刻在馬來式尖頂上，就像把鄉愁藏在異鄉的屋檐下。“

兩人沿著騎樓緩步前行，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面投下長短不一的光斑。第17號鋪面前立著位戴頭巾的印度裔老嫗，正用閩南語招呼客人：“新來的肉干，加了咖喱粉，試試看咯。“她的貨柜上，華人的臘腸與馬來的沙爹串并排懸掛，玻璃罐里的洛神花醬泡著福建的話梅，標簽用四種文字寫著“甜過初戀“。

“李婆婆的祖父是1930年代來的苦力。“阿妮塔接過老嫗遞來的試吃裝，“當年在橡膠園做工，娶了客家媳婦，學了馬來話，現在連做的拉茶都帶著鐵觀音的味道。“鄭明遠注意到貨柜角落擺著尊小小的象頭神，旁邊壓著張財神像，兩者之間插著支燃了一半的香，煙圈裊裊纏著屋檐下的風鈴。

走到騎樓盡頭的雜貨鋪，老板陳阿伯正用淡米爾語跟送貨的印度小伙討價還價。見鄭明遠進來，他掀開積灰的木箱，露出里面的老物件：娘惹珠繡的荷包上繡著“平安“二字，卻用的是阿拉伯紋樣；錫制的茶具刻著《古蘭經》經文，底座卻是八卦圖案。“這些都是當年跨族通婚的嫁妝。“陳阿伯用袖口擦了擦錫壺，“我祖母是馬來人，嫁過來時帶了三十六個這樣的罐子，裝著椰漿、咖喱，還有對閩南的紅瓷碗。“

鄭明遠的指尖撫過錫壺上的經文，突然發現字母間隙藏著極小的漢字“福“。阿妮塔湊過來看時，發間的茉莉花落在箱子里，與串珠荷包上的金線纏在一起。“就像我們說的'kampungspirit'（甘榜精神）。“她輕聲說，“住在同一個村落里，你的神龕挨著我的祭壇，你的方言混著我的詞匯，慢慢就長成了分不開的樹。“

暮色漫上來時，他們坐在騎樓的長椅上分享椰漿飯。陳阿伯的收音機里，馬來民謠《RasaSayang》的旋律里，突然混進了閩南語的《月光光》。鄭明遠想起祖父僑批里的話：“此地雨多，卻能把不同的種子澆成一片森林。“他掏出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文化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是活在市井里的煙火，是李婆婆的咖喱肉干，是陳阿伯錫壺上的藏字，是騎樓廊柱上你中有我的花紋。“

阿妮塔突然指著對面的墻面笑起來。那里有孩子們用粉筆涂鴉的痕跡：蝙蝠俠的披風上繡著龍紋，魚尾獅的嘴里吐出了蓮花，而最底下，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我們都是新加坡人“，后面跟著四個種族的笑臉符號。晚風穿過騎樓，風鈴叮當作響，像在重復那句被不同語言念誦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