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家房倒屋塌、林大山生死未卜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被暴雨籠罩的谷底村。這消息在沉悶壓抑的雨天里，不啻于一聲驚雷，炸得人心惶惶。

蘇禾正坐在自家堂屋的矮凳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天光，小心翼翼地縫補著一件舊衣服。母親周婉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從里屋傳來，每一聲都讓蘇禾的心揪緊一分。父親蘇長河坐在桌旁，眉頭緊鎖，對著空蕩蕩的賬本，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那沉悶的噠噠聲，像敲打在蘇禾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就在這時，院門被猛地推開，渾身濕透的鄰居張嬸沖了進來，臉上毫無血色，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恐：

“蘇老師！蘇老師！不好了！出大事了！林野家……林野家的房子塌了！林大山……林大山被埋在里面了！王秀蘭也暈過去了！林野那孩子……吐血昏死過去了！天老爺啊！太慘了！”

“哐當！”

蘇禾手中的針線笸籮失手掉在地上，針線滾落一地。她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巨響，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林野哥……吐血昏死？房子塌了？林大伯被埋了？王嬸暈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臟！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林野哥——！”一聲凄厲的哭喊從她喉嚨里沖出來！她像瘋了一樣，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沖出了家門，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白茫茫的、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

“禾兒！回來！雨太大了！”蘇長河焦急的呼喊被淹沒在震耳的雨聲里。

蘇禾什么都聽不見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林野哥出事了”這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瞬間濕透了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打顫，卻絲毫無法阻擋她狂奔的腳步！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幾次滑倒，又立刻爬起來，臉上、身上沾滿了泥漿，淚水混合著雨水瘋狂流淌。

當她終于跌跌撞撞地沖到那片熟悉的、如今卻成為人間地獄的廢墟前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結了！

傾盆大雨中，曾經(jīng)勉強算是家的幾間土屋，如今只剩下一堆斷壁殘垣，泥水橫流，斷裂的房梁和破碎的家具像猙獰的骨骸般支棱著。鄰居們正七手八腳地將一個毫無知覺的人影從泥濘中抬出來——那是林野！他臉色慘白如紙，嘴角還殘留著刺目的血跡，雙目緊閉，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另一邊，王秀蘭嬸子被人攙扶著，渾身泥水，眼神空洞，哭都哭不出聲來，只是不停地顫抖。而更遠的地方，幾個壯勞力正用門板抬著另一個身影，急匆匆地冒雨往村外走——那是林大山！蘇禾只來得及瞥見門板上一片刺目的暗紅和一條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腿……

“林野哥——！”蘇禾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她跪倒在昏迷的林野身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她的膝蓋。她顫抖著手，想去碰觸林野慘白的臉，卻又害怕得不敢落下。

“林野哥！你醒醒！你醒醒?。∧憧纯次?！我是蘇禾！”她哭喊著，聲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悲痛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那個在夕陽山坡上對她許下錚錚誓言的少年，那個像山一樣擋在她身前對抗王虎的少年，此刻卻毫無聲息地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嘴角帶著刺目的鮮血！

為什么？！為什么老天要這么對他們？！林野哥做錯了什么？！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瞬間擊垮了蘇禾，她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和林野一樣暈厥過去。

**與此同時，蘇家也正經(jīng)歷著另一場風暴。**

蘇長河追著女兒跑出幾步，就被冰冷的雨水逼了回來，心中焦急萬分。他剛想找件雨具再追出去，院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村小學的另一個老師，老劉。老劉同樣渾身濕透，臉色卻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難看。

“蘇老師！不好了！”老劉的聲音帶著憤怒和無奈，“鄉(xiāng)里剛派人來傳話了！說……說你上次為了李老師被克扣工資的事，去找鄉(xiāng)里理論，言語沖撞了管教育的王干事……現(xiàn)在……現(xiàn)在上面發(fā)話了！不僅之前拖欠的工資徹底沒指望了！連……連你這個民辦教師的資格……也……也要被擼了！說是要‘整頓風氣’！”

轟——！

這個消息，如同另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蘇長河的頭頂！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方桌上，震得油燈一陣搖曳。工資徹底沒了？連民辦教師的資格也要被剝奪？！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家里唯一那點微薄但還算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徹底斷絕了！意味著他蘇長河，這個在谷底村教了十幾年書的“文化人”，連最后一點尊嚴和養(yǎng)家糊口的依仗，也被無情地剝奪了！他仿佛看到米缸徹底見底，妻子無藥可醫(yī)，女兒輟學嫁人……所有支撐他信念的東西，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噗——！”急怒攻心之下，蘇長河只覺得喉頭一甜，一股腥甜涌上，他猛地捂住嘴，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他靠著桌子，身體劇烈地顫抖，眼前陣陣發(fā)黑。

“長河！長河你怎么了？”里屋傳來周婉驚恐虛弱的呼喊，緊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幾乎要將肺咳出來的劇烈咳嗽！

“娘！”蘇長河顧不得自己，踉蹌著沖進里屋。只見周婉伏在炕沿，咳得臉色青紫，身體蜷縮成一團，地上赫然有一小灘刺目的鮮血！

雙重打擊！雪上加霜！

蘇長河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他強撐著撲到炕邊，扶住咳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妻子，看著地上的血跡，看著妻子蠟黃絕望的臉，再看看外面傾盆的暴雨和不知身在何處的女兒……一股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悲涼，瞬間將他吞噬！這個一向清高、隱忍的男人，終于再也支撐不住，抱著氣息奄奄的妻子，發(fā)出了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壓抑而絕望的嗚咽。

谷底村的兩戶人家，在這同一場冰冷的秋日暴雨中，同時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

林家：家破人亡（林大山被緊急送往鄰村土郎中處，但傷勢過重，顱內出血，多處骨折，土郎中束手無策，急需送縣醫(yī)院，但高昂的費用如同天文數(shù)字），王秀蘭急火攻心加上淋雨受寒，一病不起，林野吐血昏迷，整個家庭瞬間破碎，背負著救命的巨債和無家可歸的絕境。

蘇家：頂梁柱蘇長河失去工作和唯一收入來源，急怒嘔血；妻子周婉病情急遽惡化，咳血不止，生命垂危；女兒蘇禾目睹林家慘狀，悲痛欲絕，不知所蹤（仍在廢墟處）；整個家庭同樣陷入斷糧斷藥、風雨飄搖的絕境。

林野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被鄰居們抬到了相對完好的趙阿婆家臨時安置。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中，被劇烈的頭痛和胸腔的悶痛喚醒。他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趙阿婆家昏暗的油燈光和幾張寫滿同情的、模糊的臉。

意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回涌。

雨聲……廢墟……倒塌的房屋……父親被淹沒的身影……毫無生息的臉……母親暈倒……自己吐出的鮮血……

所有的記憶碎片瞬間拼湊成最殘酷的畫面，狠狠沖擊著他剛剛蘇醒的神經(jīng)！

“爹……娘……”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渾身劇痛，虛弱得連手指都抬不動。

“野娃子，你醒了？別動！別動啊！”趙阿婆趕緊按住他，渾濁的老眼里含著淚，“你爹……你爹傷得太重了，老孫頭（土郎中）看了，說……說不行了，得趕緊送縣里大醫(yī)院！你娘也病倒了，發(fā)著高燒說胡話呢……”

送縣醫(yī)院？那需要多少錢？林野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家沒了，拿什么送？他茫然地看著四周，一種前所未有的、徹骨的寒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濕透、帶著泥土和雨水氣息的身影猛地撲到了他簡陋的床鋪前！是蘇禾！

她渾身泥濘，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上，眼睛腫得像桃子，里面充滿了巨大的悲痛、恐懼和無助。她看著林野慘白虛弱的臉，看著他嘴角殘留的血跡，看著他眼中那死寂般的絕望，再也忍不住，緊緊抓住林野冰冷的手，放聲痛哭：

“林野哥！林野哥！你怎么樣了？你別嚇我！大伯他……嗚嗚嗚……怎么辦啊林野哥！我們該怎么辦??？！”

她的手冰冷刺骨，她的哭聲絕望無助。林野看著蘇禾悲痛欲絕的臉，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顫抖，再想起自己家破人亡、負債累累的絕境，想起那個在秋日山坡上許下的、重于泰山的承諾……

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撕裂的痛苦和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混合著雨水和泥漿，無聲地、洶涌地從眼角滑落。

承諾？

帶她走出大山？

讓她繼續(xù)念書？

去看好大好大的世界？

多么可笑！多么不自量力！

他現(xiàn)在連自己的爹娘都救不了！連一個遮風擋雨的窩都沒有！他拿什么去兌現(xiàn)承諾？他憑什么給她希望？

那份曾經(jīng)照亮他生命的承諾，此刻卻像一座最沉重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身上、心上，將他徹底壓垮，碾入這冰冷絕望、深不見底的谷底深淵！林家與蘇家，這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連同他們搖搖欲墜的家庭，在這無情的暴雨中，一同沉淪，墜入了命運的至暗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