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冬天,在“夜來香”歌舞廳后巷的陰影里,顯得格外陰冷潮濕。林野的生活陷入了一種扭曲的循環:白天在工地忍受著傷臂的隱痛和監工老王的呵斥,麻木地重復著繁重的體力活;夜晚則換上那件唯一還算干凈的舊衣服,帶著滿心的抗拒和麻木,踏入那個光怪陸離、充滿罪惡氣息的牢籠。
強哥的場子并不太平。城市邊緣的灰色地帶,魚龍混雜,沖突幾乎每晚都在上演。林野站在陰影里,看著強哥的手下如何用拳頭、棍棒甚至更兇殘的手段“維持秩序”。鮮血、慘叫、威脅、謾罵……這些畫面和聲音像冰冷的毒液,一點點侵蝕著他原本淳樸的心靈。他強迫自己變得“兇”一點,眼神變得冰冷麻木,努力扮演好那個唬人的“樁子”角色。每次拿到那幾張沾著煙酒味的紅色鈔票時,短暫的滿足感之后,是更深的自責和惡心。他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深淵,卻無法回頭。他需要錢,需要很多錢,去填補那個無底洞。
蘇禾的信,在寄出后一個多月,終于輾轉抵達了那個模糊的地址——省城XX區XX路附近的一個破舊報刊亭(強哥手下一個小弟收信的點)。當那張薄薄的信紙,帶著遙遠山村的氣息,被丟到林野那散發著汗臭和霉味的工棚床鋪上時,他正用冷水沖洗著臉上新添的一道擦傷——那是昨晚試圖拉開兩個醉鬼時,被其中一人推搡撞在桌角留下的。
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清秀工整的字跡寫著“林野(收)”,林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他幾乎是用顫抖的手撕開了信封,借著工棚昏暗的燈光,貪婪地讀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林野哥:來信收到。匯款單也收到了,三百元整。太多了,家里用不著這么多。爹娘讓我謝謝你。你的胳膊怎么樣了?傷好了嗎?在省城做什么工?累不累?住得還好嗎?一定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我和爹娘都很好,勿念。娘的病好多了。我在家……還在看書。盼復。蘇禾。”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尤其是那句“在省城做什么工?累不累?”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用麻木和謊言筑起的所有偽裝!
蘇禾!她收到了錢!她還在看書!她在擔心他!她問他做什么工!她讓他保重身體!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他做了什么?他在一個充滿骯臟交易和暴力的地方,用尊嚴和潛在的罪惡換取沾血的鈔票!他欺騙了她!他用這骯臟的錢,玷污了她純凈的夢想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他不敢想象蘇禾如果知道他現在的處境,會怎樣看他?失望?厭惡?還是……心碎?那個在夕陽山坡上對他許下重諾的少年,如今卻成了在黑暗角落里茍且偷生的可憐蟲!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從林野喉嚨里擠出!他猛地攥緊了信紙,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和自責而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工棚里其他工友被這動靜驚動,投來或疑惑或麻木的目光。劉三叼著煙湊過來,看到林野手里皺巴巴的信紙,嗤笑一聲:“喲,家里小相好的來信了?哭啥?想女人了?晚上去場子里,強哥給你安排一個……”
“滾!”林野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怒意和痛苦!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嚇得劉三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林野不再理會他,重新低下頭,死死盯著那封被他攥得變形的信。蘇禾平靜的文字背后,是她一如既往的堅韌和對他的信任。而他呢?他給了她什么?是沾著不義之財的匯款單,是充滿謊言的沉默,是可能隨時在某個骯臟后巷被打死的危險!
就在這時,一個強哥手下的小弟急匆匆跑進工棚,臉色有些發白:“林野!強哥讓你趕緊去‘夜來香’!場子里有人砸場子!對方帶家伙了!強哥讓你去頂一下!”
又來了!沖突!暴力!危險!
林野的身體猛地一僵。頂一下?頂什么?用他這條還沒好利索的胳膊去擋刀子嗎?
小弟見林野沒動,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啊!強哥說了,今晚擺平了,給你加錢!雙倍!”
錢!又是錢!
這個字眼此刻像最惡毒的詛咒,徹底點燃了林野心中壓抑已久的痛苦、屈辱、恐懼和對自身處境的巨大憎惡!為了錢,他出賣尊嚴;為了錢,他踏入歧路;為了錢,他辜負了最重要的人的信任!現在,還要為了錢,去送命嗎?!
“不——!!!”
一聲撕心裂肺、帶著無盡絕望和痛苦的嘶吼,終于沖破了林野的喉嚨,響徹在狹窄污濁的工棚里!這聲音充滿了被壓抑太久的憤怒、不甘和對自身沉淪的深切痛恨!嚇得那個小弟和劉三都愣住了。
林野猛地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他沖到那張堆著雜物的破桌子前,翻出信紙和那截蘇禾給他的、短得可憐的鉛筆頭。他顧不上找地方,就趴在冰冷的床板上,借著昏暗的光線,用沾著泥灰和血跡的手,顫抖著、用力地、近乎瘋狂地在信紙上書寫起來!字跡歪歪扭扭,力透紙背,帶著一種宣泄般的絕望:
“蘇禾!
收到你的信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騙了你!我沒在工地!我胳膊沒好!我……我在一個很臟很亂的地方!給一個叫強哥的人看場子!就是歌舞廳!那里天天打架!流血!我怕!我怕得要死!
那三百塊錢……是那里掙的!臟錢!我不該寄給你!我玷污了你的書!玷污了你的夢想!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被人打死!怕被警察抓!更怕……更怕你知道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看不起我!恨我!
蘇禾!我快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想干這個了!可我爹娘的債還沒還清!他們還要錢治病!我走不了!
我恨我自己!恨我沒用!恨我當初為什么要許下那個承諾!恨我現在像個廢物一樣!
蘇禾!救救我!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林野”
他寫不下去了!巨大的痛苦和絕望讓他渾身顫抖,眼淚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血跡,大顆大顆地砸落在信紙上,暈開了黑色的字跡。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悲鳴。
他顧不上信紙上沾滿了淚水、灰塵和手心的血跡,也顧不上字跡的潦草和混亂。他只知道,他必須把這一切說出來!把心底積壓的所有痛苦、恐懼、愧疚和絕望,全部傾瀉出來!他不能再一個人背負這沉重的十字架!他需要呼救!向那個遠在千里之外、卻始終是他心中唯一光明和救贖的女孩,發出最絕望的心靈呼救!
他顫抖著手,將這張沾滿淚痕、血跡和絕望的信紙折好,塞進信封。他甚至忘了貼郵票,也忘了寫地址(地址就在之前蘇禾來信的信封上),只是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沖出工棚,在寒冷的夜色中,沖向那個熟悉的、可以寄信的破舊報刊亭。他將信封死死地、近乎虔誠地塞進那個綠色的郵筒投遞口,仿佛塞進去的是自己最后一線渺茫的希望,也是自己不堪重負、瀕臨崩潰的靈魂。
做完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靠著冰冷的郵筒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城市的霓虹在他模糊的淚眼中扭曲成一片冰冷的光斑。他不知道自己這封充滿血淚的呼救信能否到達蘇禾手中,更不知道,遠在山村的蘇禾,看到這樣一封信,會如何回應他這深陷泥潭、滿身污穢的靈魂。
心靈的堤壩,在這一刻,徹底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