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死寂并未持續太久。
一個騎著二八大杠、裹著破舊軍大衣下夜班回家的采油廠工人,遠遠地看到了倒在電線桿下那片不祥的暗影和歪在溝里的紅色摩托。他壯著膽子靠近,手電筒昏黃的光柱顫抖著掃過那具扭曲的身體、破碎的頭盔和地上迅速擴大的、粘稠的猩紅……
“我的娘哎——!撞死人啦——!”凄厲的驚呼瞬間劃破了平安夜鄉村的寧靜。
很快,附近村子的狗吠聲連成一片,零星的燈火亮起,有人影膽戰心驚地朝十字路口聚攏。有人認出了那輛標志性的紅色摩托和安建國常穿的黑色皮夾克。
“是建國!安建國!”
“快!快送醫院啊!”
“還有氣兒嗎?還有氣兒嗎?”
現場一片混亂。有人跑去最近的村委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那時手機遠未普及),有人試圖去扶安建國,卻被那駭人的傷勢和汩汩流出的鮮血嚇得縮回了手。寒風卷著血腥味和人群的驚呼,在空曠的十字路口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耳、單調的“嗚哇——嗚哇——”聲由遠及近。一輛破舊的、印著褪色“正骨醫院”字樣的白色面包車,閃爍著昏暗的藍紅頂燈,顛簸著駛入現場。這所謂的“救護車”,更像是拉貨的面包車改裝,車身布滿泥點銹跡,透著一股廉價和敷衍。
車門“嘩啦”一聲拉開,跳下來兩個穿著皺巴巴、看不出原色白大褂的男人。一個年紀大點,叼著煙,一臉不耐煩;一個年輕些,睡眼惺忪,哈欠連天。他們動作粗魯地撥開圍觀的人群。
“讓開讓開!都圍著干什么!妨礙公務!”年長的護工,他們甚至不像醫生,皺著眉頭,用手電筒粗暴地照了照安建國慘不忍睹的頭部和扭曲的身體,又探了探他微弱的鼻息,嘖了一聲:“還有口氣兒!抬走抬走!動作快點!真晦氣!大過節的!”
沒有擔架,只有一張臟兮兮的、布滿可疑污漬的帆布軟擔。兩人動作毫無章法地將安建國沉重的、軟綿綿的身體往軟擔上拖拽。安建國毫無知覺,任由擺布,破碎頭盔下的口鼻隨著拖拽,又涌出一股暗紅的血沫。
帆布擔被粗暴地塞進面包車后廂。里面沒有醫療設備,只有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和陳舊血腥氣混合的怪味。沒有固定裝置,安建國的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在冰冷的車廂地板上來回滑動、撞擊。
“誰跟車?家屬呢?”年長的護工叼著煙,含混地問。
“他……他家在星橋鎮……”有人回答。
“星橋鎮?那得繞路!太遠了!先去正骨醫院!”護工不耐煩地揮揮手,直接關上了后廂門。
沒有除顫設備。沒有氧氣。沒有心電監護。沒有急救藥品。只有一輛冰冷的、顛簸的、奔向“正骨醫院”的死亡面包車。
安家的小院,死寂得可怕。煤爐的火快要熄了,只有一點暗紅的余燼散發著微弱的熱量。孫玉蘭心神不寧地坐在爐邊,手里無意識地搓著一件安建國的舊毛衣,針腳早已停下。墻上的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秒都像敲在心上。安家寧蜷縮在里屋的床上,懷里緊緊抱著那本《青島夢幻海洋世界探秘》,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種空洞的恐懼和冰冷的等待。安家麗坐在堂屋的角落里,低著頭,手指用力摳著板凳邊緣的木刺,指甲縫里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那陣急促、瘋狂、仿佛要將門板拍碎的砸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驟然響起的!如同驚雷炸在死寂的院落里!
“開門!快開門!建國嫂子!建國嫂子!”
聲音嘶啞而急切,帶著哭腔。
孫玉蘭猛地站起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她踉蹌著沖到院門口,手抖得幾乎拉不開門栓。門一開,外面站著的是鄰居張嬸和她兒子,兩人臉色煞白,氣喘吁吁,臉上寫滿了驚恐和同情。
“嫂子……快……快去醫院!建國……建國他……出事了!在……在十字路口……讓車撞了!救護車……拉去正骨醫院了!”張嬸的兒子語無倫次,聲音都在抖。
“轟——!”孫玉蘭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門框,指甲幾乎嵌進木頭里,才勉強沒有倒下。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從腳底瞬間沖上頭頂!
“媽——!”安家麗尖叫著沖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
安家寧光著腳從里屋跑出來,抱著那本宣傳冊,小臉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哭泣。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孫玉蘭。她猛地推開女兒,像瘋了一樣沖出院子,沖向鄰居停在門口的自行車!安家麗反應過來,哭著追上去。安家寧被巨大的恐懼釘在原地,只能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孫玉蘭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騎上那輛二八大杠,載著同樣魂飛魄散的安家麗,在漆黑冰冷的冬夜里,朝著縣城的方向瘋狂蹬去!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建國!建國!你撐住!等我!你一定要撐住——!
正骨醫院的急診室,燈光慘白,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血液混合的刺鼻氣味。走廊冰冷,長椅破舊。當孫玉蘭和安家麗跌跌撞撞沖進來時,看到的景象讓她們血液幾乎凝固。
安建國被放在一張移動擔架床上,停在走廊中央。他臉上、頭上糊滿了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血污和塵土,破碎的頭盔勉強還掛在脖子上。那件黑色皮夾克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被血浸透的毛衣。他的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癱軟著,毫無生氣。只有胸口極其微弱、幾乎看不見的起伏,證明他還在與死神進行著最后的、無聲的拉鋸。
沒有醫生在搶救!只有那個年長的護工,叼著煙,懶洋洋地靠在墻邊,和一個穿著皺巴巴白大褂、像是值班醫生模樣的人低聲說著什么,那醫生手里拿著一張紙,眉頭緊鎖。
“建國——!”孫玉蘭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哀嚎,撲倒在擔架床邊,顫抖的手想去摸丈夫的臉,卻又被那駭人的傷勢嚇得縮回。她轉而緊緊抓住丈夫那只冰冷、沾滿血污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建國!你醒醒!你看看我!建國——!你別嚇我啊建國——!”
她的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絕望和哀求,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蕩。安家麗也撲到床邊,看著父親慘烈的模樣,渾身抖得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壓抑的嗚咽。
“嚎什么嚎!安靜點!”那個年長的護工被哭聲吵得心煩,猛地轉過身,對著孫玉蘭厲聲呵斥,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煩和冷漠,“人送來就這樣了!傷太重!嚎有什么用!別影響其他病人!”他嘴里噴出的煙味,混著急診室難聞的氣味,令人作嘔。
孫玉蘭被這聲呵斥震得渾身一顫,哭聲卡在喉嚨里。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向那個護工,又看向旁邊那個拿著紙、無動于衷的值班醫生,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悲憤和哀求:“醫生!求求你們!救救他!快救救他??!他還有氣!他還在動??!”她指著安建國胸口那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起伏。
值班醫生這才慢吞吞地走過來,象征性地翻了翻安建國的眼皮(瞳孔已經散大),又用聽診器在他胸口聽了聽(心跳微弱得幾乎無法捕捉)。他直起身,對著護工搖搖頭,然后轉向孫玉蘭,語氣平板而冷漠,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文書:
“顱骨開放性粉碎性骨折,顱內大出血,胸腹腔臟器嚴重破裂損傷……送來的時候生命體征就極其微弱了。我們這里條件有限,沒有開顱手術能力,也沒有血庫。而且……”他頓了頓,揚了揚手里那張紙,“沒有除顫儀,剛才心臟停跳過兩次,我們試過心外按壓,沒反應了?!?/p>
他后面的話像冰冷的子彈,一顆顆射進孫玉蘭的耳朵里,也射穿了安家麗最后一絲希望:
“準備后事吧。人已經不行了?!?/p>
“不——!不可能!你胡說!”孫玉蘭像被踩了尾巴的母獅,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醫生的白大褂,眼睛赤紅,聲音嘶啞尖利,“他還有氣!我剛才還感覺他手動了!你們為什么不救?!為什么不給他用藥?!為什么連個電擊的機器都沒有?!你們這是什么醫院啊——!”巨大的悲痛和絕望瞬間沖垮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質問著,淚水混合著鼻涕流了滿臉。
醫生厭惡地掙脫她的手,后退一步,整理著被扯皺的衣服,語氣更加冰冷:“我們盡力了!傷太重!神仙也救不了!你沖我喊有什么用?有本事送市里大醫院?。克偷脕韱??早干嘛去了?”他最后一句輕飄飄的指責,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孫玉蘭渾身的力量瞬間被抽空了。她踉蹌著后退,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落,癱坐在地。所有的哭喊、質問、哀求,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無聲的痙攣和劇烈的顫抖。她看著擔架床上毫無生氣的丈夫,看著那滿身的血污,看著護工冷漠厭煩的臉,看著醫生手中那張冰冷的紙……一種滅頂的、冰冷的絕望,如同萬丈深淵,將她徹底吞噬。
就在這時,擔架床上,安建國那只被孫玉蘭緊握過的手,極其輕微地、最后地抽搐了一下。
心電監護?根本沒有。
只有值班醫生漠然地再次俯身聽了聽,然后直起身,對護工點了點頭。
護工面無表情地拿起夾在病歷板上的那張紙——死亡通知單。
他走到癱坐在地、眼神空洞渙散的孫玉蘭面前,彎下腰,聲音平板無波,像在通知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家屬,簽個字吧。人,沒了。節哀順變?!?/p>
那張印著冰冷鉛字、蓋著“云溪縣正骨醫院”紅章的死亡通知單,被遞到了孫玉蘭的眼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慘白的燈光下。
擔架床上,是丈夫徹底失去溫度的身體。
眼前,是那張宣告一切終結的紙。
耳邊,是女兒安家麗崩潰的嚎啕。
還有護工那句“節哀順變”,如同最惡毒的諷刺。
孫玉蘭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死亡通知單上。那上面丈夫的名字“安建國”,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她的視網膜,燙穿了她的心臟,燙穿了她的靈魂!
她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怪異、如同砂紙摩擦的“嗬嗬”聲,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靈魂被徹底撕裂的悲鳴。下一秒,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張紙,而是狠狠地將它從護工手里搶了過來!然后,在護工和醫生錯愕的注視下,她竟然將那張薄薄的、宣告死亡的紙,瘋狂地塞進了自己嘴里!用盡全身力氣撕咬、咀嚼!仿佛要將這冰冷的判決吞噬、嚼碎!
“吐出來!你瘋了!快吐出來!”安家麗被母親這駭人的舉動嚇呆了,隨即反應過來,尖叫著撲上去,不顧一切地用手去摳母親的嘴!孫玉蘭死命地咬著,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嗚咽,淚水混合著紙屑的血沫從嘴角涌出。安家麗的手指被母親咬出了血,但她不管不顧,拼了命地撬開母親的牙關,將那些被唾液和血浸透、糊成一團的紙屑碎片,一點點摳了出來!
母女倆在冰冷骯臟的地板上扭作一團,一個拼命地吞咽著絕望,一個拼命地搶奪著死亡證明。那被摳出的、沾滿血和唾液的紙屑,如同破碎的臟器,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值班醫生和護工冷漠地看著這一幕,眼中沒有同情,只有嫌惡和“果然如此”的了然。仿佛這撕心裂肺的崩潰,不過是他們夜班中又一個令人厭煩的插曲。
當安家麗終于將最后一點紙屑從母親口中摳出,緊緊抱住母親那具因為巨大悲痛而不斷痙攣的身體時,她抬起頭。
燈光下,母親孫玉蘭凌亂的發絲間,赫然可見,幾縷刺目的銀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發根處迅速蔓延開來。
一夜白頭。
暖陽,終究在正骨醫院這充斥著冷漠、失職與絕望的寒夜里,徹底燃盡了最后一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