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個叛逆少年,從小就是這樣的。
從小人們就說:“你這性子,遲早栽大跟頭!”起初我梗著脖子,像頭倔強的小牛兒,非要辯出個黑白。漸漸地,連爭辯也索然無味,成了喉嚨里一句敷衍的“嗯,知道了”。可那團火焰,從未熄滅,只在胸腔深處靜靜燃燒。
初中,正直青春期,然而個頭不高,卻成了我一個新的困擾。課間操隊伍里,我那最前排的位置,像一根冰冷的恥辱柱釘在眾目睽睽之下,承受著四周無言的打量。那份無處遁形的羞憤日積月累,終于在一個喧囂的早晨決堤。人聲鼎沸中,我倏地貓下腰,像一尾滑溜的泥鰍,奮力向人群深處鉆去。灼熱的目光仿佛瞬間被高大身影的陰影隔開,心跳撞著胸膛,血液沖上臉頰,是羞恥,也有一絲叛逆掙脫樊籠的、短暫的通透。
“老師!有人占我位子!”一聲尖利的呼喊,如同冰針刺破了我自欺欺人的氣泡。班主任鄭項魁老師應(yīng)聲而至,他那標志性的“地中海”在疾步中亮得晃眼,幾縷稀薄的發(fā)絲徒勞地在風中掙扎——“禿頭鄭”,這個我們私下敬畏交織的代號,此刻真實得讓人心頭發(fā)緊。沒有質(zhì)問,沒有解釋的機會。那只粗糙、沾滿粉筆灰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鐵鉗般的力量,一把擰住了我的耳廓。劇烈的、火辣辣的痛楚瞬間炸開,像一道電流直躥天靈蓋。
“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瞎鉆什么洞!”他雷聲般的怒吼,裹挾著唾沫星子撲面而來。他用力拉扯,試圖把我從自認為的庇護所里拽出來。他操著一口濃重而蹩腳的普通話,字句在四面八方滾燙的目光中放大、變形,像無數(shù)細針扎刺著我的皮膚。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關(guān)打顫,腳跟卻像生了根,倔強地釘在原地。他剜過來的眼神,凜冽如刀鋒——完了,這只是前奏,真正的雷霆還在后頭。
解散哨音于我如同催命符。“到我辦公室來!”那聲音淬著冰渣,斬釘截鐵。
站在那扇沉重的、暗綠色的辦公室門外,口干舌燥,我費力地擠出:“報告!”聲音干澀得像揉皺的砂紙。
“滾進來!”咆哮聲在墻壁間碰撞、回蕩,震得人五臟六腑都在顫抖。“無法無天了是吧?!”他習慣性地、帶著一種焦躁的怒氣,狠狠捋了捋那幾縷脆弱的“珍寶”,“我看你就像那斷了線的風箏!狂得沒邊了!信不信我親手給你把線接上?!”“斷了線的風箏”——這比喻像把鈍刀子,猛地戳中我最敏感的神經(jīng),在我腦海里嗡嗡作響。
我耷拉著腦袋,胸口仿佛塞進一塊巨石,沉重得窒息。血液在耳膜里轟鳴,世界只剩下那尖銳的耳鳴。
“啞巴了?!知不知錯?!”“啪!!!”一聲驚雷般的脆響!半米長的硬木尺裹挾著尖銳的風聲,狠狠地砸在我的胳膊上。那一剎那的劇痛,尖銳到令人眼前發(fā)黑,倒吸的冷氣卡在喉嚨里,連聲音都被扼殺。
“這算個提醒!要再犯渾,就遠不止這一下!”他怒意稍斂,但聲音仍帶著威壓,“滾回去,把昨天學的詩,老老實實給我抄三遍!一字不落!”
“……是。”喉嚨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艱難地擠出一個沙啞的音節(jié)。轉(zhuǎn)身,狼狽地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囚籠,后背一片冰涼,耳蝸深處的轟鳴久久不息,像是被那“斷線風箏”的判詞釘下的烙印。
推開教室門,喧囂瞬間凍結(jié),又在無聲的注視中嗡然復(fù)活。竊竊私語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將我籠罩。我徑直走向那個被我占了位置的男生,聲音干澀,卻竭力穩(wěn)住:“你不喊那一嗓子,他火眼金睛也早瞄上了。扯平。”他抬眼看我,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復(fù)雜地抿起,沉默像一堵墻。
同桌邢正方卻像只永遠興奮的麻雀,敏捷地湊過來,臉上帶著看戲的熱鬧勁兒:“嚯!行啊哥們兒!今兒真把‘老鄭’點炸了?有魄力!”
“閉嘴!”我煩躁地低吼,狠狠剜了他一眼。邢正方這人,精力旺盛得可怕,嘴碎個沒完,老鄭的粉筆頭和尺子也挨了不少。奇怪的是,他總能成為班里的開心果,莫名地人緣好,仗義又直爽。那時未曾料到,命運的藤蔓早已悄悄交織,竟會在未來的高中校園里,再次將我們緊緊纏繞。
三年時光,快得只在彈指。中考放榜,成績意外地亮眼,進入重點高中幾乎塵埃落定。
“喲呵!考得不賴啊!”邢正方用胳膊肘狠狠杵了我一下,咧著嘴,“準備進城當官老爺了?”
“你猜?”難得的輕松讓我也接下了他的戲謔。
“切!跟我這兒玩神秘呢?那你猜猜小爺我去哪兒深造?”他夸張地捂住胸口,笑容快咧到耳根。
“管你,少煩我。”
“嘖!考好了就嫌棄老鐵了?!”他捶胸頓足,作傷心欲絕狀。
看著他擠眉弄眼,渾不在意的樣子,心底那份莫名的沉重竟散了些,忍不住笑罵:“煩了我三年還不夠?非得終身綁定啊?”
“不夠!當然不夠!”他猛地一掌拍在我后背,震得我差點撲出去,聲音洪亮帶笑:“往后還請邢少多多關(guān)照!”
話音未落,一個同學探頭喊:“喂,鄭老師點名,讓你倆趕緊去三樓小會議室!還有孫辰逸他們幾個!”
推開緊閉的小會議室門,里面已坐著幾個年級的佼佼者。更意外且令人隱隱不安的是,鄭老師也在。他背對著門站在窗前,清晨的陽光勾勒出他清瘦的側(cè)影,聲音是前所未聞的溫和:“都來了?找個凳子坐。”他姿態(tài)松弛,沒有標志性的叉腰,雙手只是輕輕交疊在磨得發(fā)亮的木質(zhì)桌面上。
“找你們幾個娃子來……想跟你們說說話。”他的聲音像被細砂紙輕柔地打磨過,沒了尖銳的棱角,“你們吶,個個性子天差地別。有像秦怡杭這樣穩(wěn)當懂事的,也有像……”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般掃過我的臉,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探尋,“‘斷了線的風箏’……”他低聲重復(fù)了那個曾讓我痛徹心扉的比喻。但此刻,他的眼中不再有昔日的凌厲怒火,像是沉淀了某種黏稠柔軟的東西,“不過,都擰著一股不愿低頭的勁兒,是有出息的料子。”他頓了頓,聲音似有不易察覺的微顫:“這幾年,罵過,打過……但心里頭啊……”他抬手,習慣性地捋了捋那幾縷頭發(fā),眼神望向窗外遠方,“是得勁兒、是高興、是替你們驕傲的。”
那天,他說了很久。沒有雷霆訓(xùn)斥,只有平靜如水的肯定,是語重心長、飽含期許的叮嚀。我們都懵了。這位曾炸雷貫耳、兇神惡煞的鐵面嚴師,那一刻,堅硬的殼悄然剝落,暴露出內(nèi)里令人措手不及的溫軟與真心。窗外的蟬鳴如綿長的細線,室內(nèi)陽光里微塵悠然舞動,共同織成了那個永生難忘、溫柔得令人心尖發(fā)顫的午后圖景。那,竟成了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鄭的音容。
后來斷續(xù)聽說,我們畢業(yè)后不久,他便調(diào)去了遙遠的異鄉(xiāng)。
時間如東逝水。2018年同學會籌備得熱火朝天,聽說費盡心思請動了鄭老師。彼時,我卻身陷外地一個火燒眉毛的項目泥潭,分身乏術(shù),只能抱憾缺席。那個擰過耳朵、高擎戒尺、卻在最后時光流淌出無限溫情的鄭項魁老師,連同他那幾縷總被風善意捉弄的稀發(fā),便永遠地、清晰地、帶著青春滾燙的溫度和一絲未能重聚的悵惘,釘在了我記憶最深處、最柔軟的心墻上。那只曾被他憂心忡忡定義為“斷線”的風箏,似乎被那最后的溫言,悄然系上了一根輕柔卻堅韌的絲線。
二
高中報到那日,校園仿佛漲潮的湖面激揚不息。我在公告欄洶涌的人流里踮起腳尖,目光急切地掠過每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這時,一個毫無預(yù)兆卻又無比自然的熟悉力道從背后襲來——一只手臂繞過我的脖頸,熱熱地箍緊。
“嘿!找不到東南西北了吧?”那嗓音里仿佛浸透了陽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迫近——一張永遠似盛放向日葵般的臉,霎時填滿了我全部的視線。邢正方。
“喂!簡直陰魂不散啊?”語氣雖有薄薄的嫌棄層,心口卻像被不期而至的暖流突襲了一下,奇異而熨帖,“你也殺上神仙打架這高地了?”驚喜里竟?jié)B進宿命般的了然:這相遇早已默默懸在時間的枝頭等待落下。
“緣分嘛!大哥是順天意吃飯的人!”他不由分說地收緊手臂,勒得我咳嗽出聲,“早就說定啦,這輩子纏牢你了!往后三年,接著給兄弟撐腰!”
命運的筆跡固執(zhí)地在名單上勾畫出同一個班級——高一(7)班。沒想到孽緣的鐵律在桌椅排列中再度應(yīng)驗:我倆成了彼此的同桌,仿佛這方寸之地是被強力膠定格的永恒驛站。
他那歡鬧的伶俐話語一如從前,迅速織成一張人際之網(wǎng)。課堂上那按捺不住的話癆氣息依舊那么鮮明。某次,物理老師正艱難攀著“加速度”的山坡,邢正方旁逸斜出地插嘴道:“老師,這不就跟我昨天踢毽子一個道理嗎,一腳下去,速度越快越收不回來……”話音未落,“嗒”的一聲輕響,一支粉筆穩(wěn)穩(wěn)擊中他前額,宛若一枚不期而遇的尷尬勛章。
這剎那的畫面,竟與無數(shù)個初中場景重疊交映:班主任鄭老師凌厲的眼神,無數(shù)次粉筆劃過的弧線……那時他眼中的逆骨,如一把雙刃寒劍,傷人亦自傷。不知鄭老師訣別的凝視里含了何種配方,終究是無聲地化解了一層少年鋒利的棱角,那根逆骨仍在體內(nèi)支撐傲然姿態(tài),只是如今更多裹挾進了紙筆世界的較量中,多了幾分與歲月和解的深諳。刺破課堂壁壘的零星碰撞偶有發(fā)生,卻早褪去了當年初試鋒芒的鮮辣與倔強,更多了幾分周旋與掂量。
開學不久后的夏末,軍訓(xùn)如期而至。熾熱的太陽威嚴地煨烤著迷彩服包裹的少年們,汗水順著發(fā)梢滾落,砸在滾燙的橡膠跑道上,瞬間蒸發(fā)得一干二凈。就是在休息時一片珍貴的綠蔭下,我們遇見了胡子宕和沈夢斐。胡子宕聲音渾厚敞亮,像被溪流洗刷過的圓石:“累趴了吧,兄弟?我胡子宕!一會兒食堂約著搶糖醋排骨啊!”而沈夢斐,如同微雨中一朵含羞的山茶花,只是在我們禮貌招呼時,露出一個清淺又羞澀的微笑。
當迷彩服褪下,籃球鞋便踏響了青春的鼓點。學校新建的塑膠球場,成了我和邢正方課后呼吸的疆域。我已悄悄比初中時拔高了些,縱身一躍的動作流暢了幾許。邢正方依然是我牢靠的搭檔,他帶球時步調(diào)迅疾,眼光銳利。每每進球,便習慣性地伸出拳頭朝我揮來,如同一個永恒不變的慶祝密碼。有次我搶球摔倒,擦破了膝蓋,一抬眼,他竟已翻出不知何時備好的碘伏棉簽,仿佛口袋里裝了個無形的醫(yī)藥鋪,利落地幫我涂藥。
體育課上的班級對抗賽里,邢正方那仿佛永無休止的激越言語,像是一捧點燃我們斗志的火焰:“胡子宕!守住!沈夢斐,別怕傳球啊!”胡子宕在人群前頭粗豪響亮地為我們吶喊助威,沈夢斐只是屏息凝神,唇邊溢滿了鼓勵的笑意。奔跑跳躍之際,籃下跳動的光影碎片,將青春的腳步、呼喊與友誼的姿態(tài)一并拓印在地上,無聲而熱烈地昭示著少年不竭的熱忱。
日子如水從容流過,墨香與粉筆字層層疊加了書山題海。我和邢正方常守著教室窗畔一小塊余溫散盡又重續(xù)的暖氣片旁,并肩破解復(fù)雜的物理謎題,或者共享一份單詞記憶表。凜冽的冬日早晨,呵氣成霜,兩個身影早早就在樓道明滅的燈光里若隱若現(xiàn),背誦著拗口的文言經(jīng)典——那朗朗之聲刺破凍霧氤氳的空氣,仿佛執(zhí)著宣言,要以青春的聲線暖化冰冷季節(jié)。
時光就這樣悄然碾過十六歲這一整頁。元旦聯(lián)歡會那晚的喧囂里,倒計時彩帶如雨紛揚灑落。肩頭又被那只熟悉的手腕不客氣地摟住箍緊,邢正方把聲音融進熱鬧的背景音中,像是專屬于我們的和弦:“嘿,往后還得多多指教啊,傻小子!”這一次,我居然未曾掙脫,任那熟悉的箍緊力道傳達著無需言明的暖意。
校園時光,從來如此不動聲色地奔涌。它不會預(yù)告,卻無聲地將許多粗糲的石子磨蝕圓潤、沉淀安穩(wěn)。當初并肩踏進校門那刻,便注定了這一程將有人在我跌撞之時伸出臂膀——那份無聲的踏實篤定,足以抵過喧囂浮躁和時光無情的侵蝕。
而我和邢正方,連同這青春蔥蘢的一歲,正是那被暖意悄然熨帖的命運書箋。它悄然夾在歲月長卷的某頁,當你某日翻開,字句或已微黃模糊,但紙隙里的溫度仍會穿透光陰,準確觸摸到十六歲的脈搏與心跳,重溫和煦而堅定的回響。
高二文理分科,原有的小圈子被打散,但邢正方身邊始終環(huán)繞著一個穩(wěn)固的“核心圈”:我,以及那個中途轉(zhuǎn)學生,隔壁理科班的陳東陽。
陳東陽是個獨特的存在。家境殷實,骨子里卻尋不見半分紈绔氣息。眼神帶著超越同齡人的沉穩(wěn)與洞察,言談舉止清晰得體,是老師心中標著“完全放心”標簽的優(yōu)等生。他的“穩(wěn)”,像一面清晰的鏡子,無形中映照出我內(nèi)心的“燥”與邢正方外顯的“跳”。邢正方幾乎是瞬間、無縫地粘上了他。他像天然的社交粘合劑:放學后麻辣燙攤上升騰的熱霧,周末一頭扎進電子市場淘舊碟片的興奮,對晦澀小說的癡迷爭論……我們?nèi)巳缤攀憔o緊吸附。青春的河流中,各有各的航向,卻又被看不見的線輕輕牽引。
“喂,東陽,”課間邢正方鬼鬼祟祟湊近安靜翻書的陳東陽,一臉促狹,“今兒跟三班那場球,然然眼睛都長在你身上了沒移開過!那遞水的架勢,嘖嘖嘖……”他捏著嗓子模仿,活靈活現(xiàn)。
陳東陽耳根悄然染紅,一把推開他:“別瞎起哄,她是給全體隊員送的。”
“對對對,我作證!”我迅速跟進補刀,忍著笑,“不過……好像只有你那瓶,是她親手擰開蓋子的?”
邢正方夸張地倒抽冷氣:“有情況!坐實了!!陳老板,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陳東陽無奈搖頭,嘴角卻不由自主漾開一抹淺笑,眼底蕩起幾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溫婉漂亮的然然,那點懵懂執(zhí)著的心意路人皆知。不知不覺,我成了她打探陳東陽消息的“專屬驛站”。
放學路上,她悄悄追上我,臉頰微紅,聲音輕如羽毛:“他……昨天打完球,膝蓋還好嗎?看他有幾個起跳挺猛的,有點擔心。”擔憂溢于言表。
“還行,洗個熱水澡就滿血復(fù)活了。”我故作輕松。
“哦……”她輕應(yīng),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書包帶,“你們周末……還像以前那樣,去‘老地方’淘碟嗎?”聲音小心翼翼。
“邢正方那個活寶會放過周末?”我瞥她一眼,“老時間,下午準點。”答案已不言自明。
然然的眼睛瞬間點亮,如映星辰,感激點頭:“謝啦!”腳步輕快地走開。
“喂喂喂!小然然跟你嘀咕啥悄悄話呢?”邢正方像安裝了雷達,又一次從背后鎖喉勒住我。
“關(guān)你屁事!”奮力掙脫,“就問點事。”
邢正方擠眉弄眼:“懂了懂了!咱東陽兄魅力無邊,咱哥倆現(xiàn)在升格為‘電報局’了!收發(fā)愛的電波!”高中時光,就在這朦朧情愫的漣漪、沉重的學業(yè)壓力以及插科打諢加深厚的友誼中悄然流淌。屬于“老鄭”的記憶,偶爾在嚴厲老師敲擊黑板或呵斥學生時模糊閃過,終究如舊夢般淡去。少年時代的激烈反叛,似乎真的被更廣闊的天空和更復(fù)雜的心緒所溶解、稀釋。風箏的線,在各自無聲的掙扎與適應(yīng)中,尋找著新的、內(nèi)在的錨點。
三
高考落幕,人生的地圖緩緩展開,地域在名字下劃出分水嶺。我如愿奔赴南方名校,一頭扎進電子工程的海洋。邢正方的分數(shù)線調(diào)皮地絆了一跤,堪堪留在省內(nèi)一所二本,攻讀文秘。陳東陽則如同早已落定的棋,被家族穩(wěn)穩(wěn)挪到地球背面——加拿大頂尖商學院。
火車站臺送邢正方。他用力拍打著我的后背,笑容里摻雜著澀意與刻意爽朗:“行啊小子,總算甩掉我這個煩人精了!不過我邢正方是要大殺四方的,等著,兄弟遲早進京趕考,大城市見!”
“別惦記,清凈日子才剛開始!”我回手捶他一拳,掩飾著離愁。
機場大廳燈火通明。陳東陽與家人逐一擁抱告別,轉(zhuǎn)向我們,沒有冗詞,只是張開雙臂,極其用力地、緊緊地擁抱了我們。手臂的力道清晰傳遞著不舍:“兄弟,保重。常聯(lián)系。有事,別一個人扛。”
“放心!好好鉆研你那資本主義‘剝削術(shù)’,別光會算錢!”邢正方一如既往插科打諢,驅(qū)散凝重。
我重重點頭,喉嚨發(fā)緊:“落地第一件事,報平安。”
火車鳴笛南下,飛機轟鳴刺破云層。熟悉的身影在小小的站臺窗口奮力揮手,在安檢門后決然消失。我和邢正方的直線距離瞬間拉長至千里之外,而陳東陽,已懸垂在地球的另一面。物理的線被驟然拉長,幾近崩直。
然而,這根無形的維系之線并未扯斷。手機、QQ、E-mail、后來的微信,成了我們呼吸同頻的命脈血管。
我和邢正方的聯(lián)絡(luò)最為密集。晚自習結(jié)束,他的電話常會闖入我的夜晚,或先是一通對專業(yè)課“全是八股酸文”的哀嚎,或是繪聲描繪他在學生會如何“指點江山”的宏偉藍圖,結(jié)尾總是不變且熨帖的一句:“唉,要是你小子在這兒給我當參謀就好了!”
“喲?樂天派邢大師也有泄氣的時候?”我在宿舍咬著鉛筆,對著電路圖笑,“我看你這心思,該琢磨琢磨怎么哄姑娘開心吧!”
此話題總能讓他滿血復(fù)活。大學幾年,他談了好幾場戀愛,每次新篇章必向我“直播”。
“喂!聽著!新談這妹妹,學芭蕾的!那氣質(zhì),那身段,絕了!關(guān)鍵還賊有想法!”興奮感隔空點燃。
“悠著點兒吧邢老板,別又讓人家嫌你油嘴滑舌。”現(xiàn)實主義的涼水適時潑下。
“嘖!知道知道!兄弟正努力進化成熟穩(wěn)重……喂喂,別說我,你跟你們系花呢?革命進行到哪一步了?別老鼓搗你那些沒感情的‘小方塊兒’啊!”他總能精準反將一軍。
我們聊枯燥的作業(yè)、見底的生活費、黑暗食堂、異鄉(xiāng)風景,聊得更多的還是毫無營養(yǎng)卻無比快活的貧嘴斗嘴。邢正方的抱怨自帶鮮活感,總能讓我隔著千里感受到他生活里鬧騰騰的煙火氣。他仿佛一只扎根在喧囂土壤里的風箏,無論風向如何,總有著落的方向感。
與陳東陽的聯(lián)絡(luò),則帶著不同的韻律與色彩。他會寫長長的、條理清晰的郵件,或掐著時差打越洋電話。郵件里邏輯嚴謹?shù)財⑹黾訃难⑸虒W院的競爭、市場考察的思考。電話那頭的聲音永遠平穩(wěn),帶著距離感:“課業(yè)壓力不小……生活適應(yīng)了,就是腸胃懷念家里的煙火氣……”他停頓,“你和正方呢?都還好吧?他那張嘴,沒人盯著怕是能上天入地?”他聲音下的那片海面,偶爾會掠過不易察覺的波瀾。他會很輕地、不經(jīng)意提起然然。她去了BJ一所好大學,反而比我更頻繁地聯(lián)系著陳東陽。她常在QQ上問我:“學姐說他那邊這兩天暴雪封城?他公寓暖氣夠用嗎?”“看他社交網(wǎng)站新發(fā)那張側(cè)臉照,好像比高中瘦了好多……是不是太累太拼了?”
“我的然然小姐,”我對著屏幕無奈敲字,“您就不能親自慰問當事人?凍不壞的。瘦?八成是角度問題,或你帶著濾鏡看的。”我盡職地傳遞著信息,看著她那份跨越青春步入成年的執(zhí)著,心中感嘆其韌性,亦惘然于時光的必然。
大學是堅硬的磨刀石。邢正方在跌撞的戀情中摸索;我在冷冰冰的儀器和被芯片架構(gòu)“凌虐”中掙扎;陳東陽則在異國象牙塔與市場中沉默構(gòu)筑他的版圖。往日的激烈仿佛褪色泛黃的老照片,被收進抽屜深處。直到某次通話,邢正方突然打趣:“誒,你說老鄭現(xiàn)在揪誰耳朵呢?”我們在相隔千里的宿舍里爆發(fā)出大笑,電流里回蕩著一種熟悉的、懷念的暖意。那根被“老鄭”憂心過的風箏線,在歲月的風里,漸漸顯露出它無形的、堅韌的存在。
四
校園里的銀杏黃了又綠,無聲見證三載春秋。畢業(yè)季的浪潮裹挾著迷茫與期盼,無可阻擋地涌來。
我懷揣簡歷南行,扎進國內(nèi)知名芯片設(shè)計公司,成了研發(fā)工程師。工作的瑣碎磨人遠超想象:顯微鏡、示波器、冰冷的仿真界面、無窮的調(diào)試報告……像破解一個設(shè)計精密卻永無止境的謎題。出差成了生活常態(tài)——輾轉(zhuǎn)代工廠緊盯芯片流片、應(yīng)對客戶犀利質(zhì)詢、奔波科技展會……生活如同我設(shè)計的微縮電路,精密有序,邏輯至上,卻又常在深夜里“死機”,涌起莫名的疲憊與空洞。大學的磨礪褪去了一些顯眼的棱角,讓我學會沉心鉆研、圓潤溝通,也更清楚內(nèi)心所守。然而骨子深處那份近乎偏執(zhí)的“軸”——對精確與完美的執(zhí)著——在工作中找到了淋漓的出口。技術(shù)是我探索自由天空的引擎,也是我握在手中的那根線。這風箏飛在代碼的天空,航線雖精準,卻也時有疲憊的抖動。
邢正方的求職堪稱一場充滿戲劇性的個人秀。文秘背景略顯尷尬,卻絲毫擋不住他人脈拓展、口若懸河的功夫和那張永遠寫著“人間有愛”的燦爛笑臉。出人意料又順理成章地,他撞進了一家初創(chuàng)婚禮策劃公司。“哥們兒干的可是創(chuàng)造幸福的偉大事業(yè)!比你鼓搗那些沒感情的小方塊兒有意義多了!”視頻那頭他手舞足蹈,眼睛發(fā)光。
“是是是,‘靈魂工程師’,佩服佩服。”我在異地出差酒店的孤燈下,對著代碼心不在焉。他身后是巨大的粉白心形花藝,《婚禮進行曲》若隱若現(xiàn)。
“夢幻吧?哥設(shè)計的!”他得意掃過精心布景,“今天這對新人,我初中同桌!臨時加了‘青春紀念冊’環(huán)節(jié),放他們校服到婚紗的老照片……”他陶醉地說,“現(xiàn)場炸裂!連新郎新娘爹媽都哭成淚人!這才是我該干的!”他為他人編織玫瑰色的夢,愛得真誠。當然也有抱怨:“客戶翻臉速度比新娘禮服變裝還快!現(xiàn)場放飛自我……還有一回婚宴廳空調(diào)壞掉!六月天!新娘妝眼看要糊成油畫!急得我想搶超市冰柜!小心臟差點罷工……”但他神奇地將所有狼狽,化為朋友圈里的幽默段子。那張“碎嘴”,竟成了化解摩擦、潤滑人際的“萬金油”。他的風箏線,系在創(chuàng)造歡樂與幸福的煙火氣中,五彩斑斕,卻也時常遭遇突變的強風氣流。
陳東陽選擇留在異國。舍棄家族蔭庇,與同學在溫哥華白手起家,創(chuàng)立貿(mào)易公司,專攻中北美生鮮冷鏈。他朋友圈更新極低,內(nèi)容簡潔冷淡,多是分享港口、有機果園、巨大冷庫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側(cè)臉線條比少年時更硬朗沉穩(wěn),眼神深邃,透出掌控全局的冷峻力量。通話不多,但那種運籌帷幄的氣場日益強大清晰,話題圍繞市場波動、物流優(yōu)化、生鮮損耗率。也會問候我們:“日子還順心吧?工作別太拼命。正方那個活寶,沒天天轟炸騷擾你吧?”至于然然(她后來進了一家頂尖的BJ律所),他只在一次久遠的通話中平淡提了句:“她挺好的。”便再無下文。時光與距離,終是朦朧情愫最無情的侵蝕者與埋葬者。他的風箏,是一艘在地球另一端、商海風浪中沉穩(wěn)航行的巨輪,航線宏大,目標明確,其線堅韌如鋼纜,卻也系在遙遠陌生的港灣。三股氣流分道揚鑣。
我行駛在由精密數(shù)據(jù)鋪就的狹窄河道;邢正方的河流載滿歡聲笑語和夢幻泡泡;陳東陽駕駛巨輪在驚濤駭浪中昂首前行。“老鄭”徹底沉入記憶底層,成了溫暖舊物。直到某天,邢正方在三人群里發(fā)來語音,帶著感慨:“哥幾個,你們說,要是老鄭現(xiàn)在知道咱們仨混成這德性,他會咋想?會不會叼根煙,吐個煙圈說,‘喏,那幾個當年斷了線的風箏,鬧騰半天,倒真找到自個兒飄的方向了?’”群里沉默幾秒,然后三人的頭像幾乎同時閃爍,發(fā)出帶著不同口音的笑聲。那個梗著脖子、一臉倔強的少年,那根曾被師長憂心定義為“斷線”的風箏線,仿佛真的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巧妙地接續(xù)上了一股更為堅韌、成熟、懂得命運分量的力量,將我們各自穩(wěn)穩(wěn)地、卻又緊密相連地,牽引在自己的天空下飄揚。我們找到了各自的“飄”法,也明白了那根看似消失的線,早已內(nèi)化為成長的羅盤。
五
時間快得令人心悸。畢業(yè)、工作、加班、出差……日子被無形的手按了快進鍵,晃眼已是三年有余。
上海,某個榨干最后一絲精力的深夜。我如枯木癱軟在堆滿資料和儀器的桌前,窗外是高樓的霓虹星河緩慢流淌。一個棘手的芯片驗證項目剛告一段落,肩胛骨僵硬似水泥,眼球干澀無法轉(zhuǎn)動。屏幕上冰冷的熒光映照著只完成三分之二的報告。工作上,我在冰冷的電路王國算是扎下了一根錨,躋身核心骨干。但無形的壓力和被技術(shù)洪流拋下的焦慮,如影隨形,深入骨髓。行業(yè)廝殺殘酷,技術(shù)迭代如永不停歇的風暴。生活的瑣碎同樣纏人:每月催租、遙不可及的滬牌、家人關(guān)切“人生大事”的旁敲側(cè)擊……每當深夜疲憊深入骨髓,我會像竊賊般,悄悄翻出藏在書柜深處學生時代的手稿——稚嫩破碎的片段、狂想幼稚的小說草稿、無病呻吟的隨筆。如今,只在個人博客里寫點碎片:出差際遇的荒誕、冰冷技術(shù)背后的詩意、對加速虛擬化世界的局部解構(gòu)……那是逃離現(xiàn)實洪流、守護內(nèi)心尚存敏感與真實角落的唯一出口。至于感情……一片近乎荒蕪的空白。奔波的塵灰和代碼的邏輯矩陣,填滿了所有縫隙。我的風箏,在城市的霓虹峽谷中穿行,線緊繃在指尖,高度帶來清醒,卻也伴隨著強烈的孤寂感。
手機嗡鳴,屏幕亮起。邢正方的視頻邀請像一罐冰鎮(zhèn)汽水,蠻橫地撬開深夜的寂靜。
接通。他那張活力四射、此刻被酒精熏紅的大臉幾乎頂穿屏幕:“哈嘍大科學家!還在跟你那些忠實的0和1談情說愛呢?”
“滾!”被他逗得嘴角微揚,“剛搞完一堆亂碼。你這又是吹的哪門子妖風?喝高了吧?”
“今天咱們高中同學小聚Patty!熱鬧著呢!”鏡頭隨著他興奮的手臂狂亂地掃過喧囂KTV包廂,“看!老高!胖子!……嘿呦!瞧瞧這是誰,然然!咱們律政俏佳人也在!”
包廂略顯昏暗的角落,坐著幾年未見的然然。青澀褪盡,利落的職業(yè)套裝襯出精明干練,臉上是禮貌周全的笑容。她的目光掃過屏幕里我的臉,短暫停留,微笑點頭,眼神掠過一絲不易捕捉的探尋,隨即被熟悉的距離感淹沒。她的風箏線,似乎已牢牢系在律法的嚴謹高塔之上。
“嘿!同志們注意!看誰來了!咱們隱身技術(shù)大咖上線!”邢正方亢奮得像現(xiàn)場DJ,“都出來給大爺問好!”雜亂的問好聲浪涌來。隔著屏幕,在我和然然目光即將在嘈雜噪音中捕捉到某個連接點的瞬間,鏡頭已被邢正方粗暴迅速搖開。
“行了行了!你們這幫糙人別打擾科學家拯救地球!”他把臉湊近鏡頭,突然壓低聲音,帶著神秘興奮:“說正事!驚天消息!陳——東——陽!”他一字一頓,“前兩天!給我來電話了!下個月初就飛回來考察!待倆禮拜!”聲音激動拔高,“必須大辦!咱們兄弟仨多久沒聚頭了?你們這兩尊‘宅神’(尤其你這個‘代碼宅’),哥們兒必須把他請出來!”他眉飛色舞,“地方我都踩好點了,就咱高中旁邊新開那家懷舊主題餐館,包廂安靜雅致……”他揮著手臂比劃,仿佛已看見我們勾肩搭背、推杯換盞的熱鬧圖景。一根根分別緊繃的風箏線,仿佛因這個消息而輕輕震顫。
聽著他喋喋不休、甚至有些吵嚷的規(guī)劃,看著屏幕里那張因興奮和酒精泛紅、眼眸卻依舊真誠滾燙的臉龐,一股溫熱的暖流猝不及防從心底涌出。是啊,陳東陽,那座沉穩(wěn)的山,要回來了。
“……必須好好喝頓酒!敞開了吹吹牛逼!想想真TM快,”他的聲音忽然低沉,夾雜著真實的感慨和歲月流逝的嘆息,“我女朋友都更新到V3.0版本了,你丫還是個萬年V0.0光桿兒司令!東陽在國外,不定悶聲發(fā)大財,日子過得多么……逍遙……”他話鋒微頓,像想起什么,“哎對了,剛出來透氣抽煙,碰見然然也出來了,她也問我知不知道東陽具體啥時回來……”他咂了下嘴,表情復(fù)雜,“……嗨,女人吶,這心思……”
我沉默幾秒,目光從邢正方熱乎乎的笑臉移向窗外。林立高樓切割著城市夜空,人造星河冰冷流淌。這座鋼鐵叢林,游弋著無數(shù)我這般在代碼迷宮中掙扎的“技術(shù)風箏”、邢正方那種編織玫瑰色夢境的“快樂魔術(shù)師”、以及地球另一端操控貿(mào)易航線的“船長陳東陽”……各有各的險灘暗礁,各有各的風口浪尖。風箏的形態(tài)萬般,天空也各不相同。
當年那個被嚴厲定義為“斷線風箏”的少年,早已不再是只會用尖銳外殼傷人也傷己的莽撞生命。時光教會我承受壓力、消化委屈,學會妥協(xié)與迂回,將那份骨子里的“倔”,磨礪得更加堅韌,也更懂它應(yīng)堅守的疆域。我也慢慢讀懂邢正方用夸張的快樂和幽默化解生活重拳、賦予枯燥亮色的柔韌靈魂;更由衷敬佩陳東陽目標清晰、步履沉穩(wěn)如山、無論順逆都能掌握航向的定海神針般的定力。
“行,”我對著麥克風清晰地、意外輕松地應(yīng)道,“定了時間地點,告訴我。東陽回來,刀山火海我也到。”那根關(guān)于兄弟情誼的線,此刻清晰地發(fā)出召喚的信號。
邢正方明顯愣住,隨即爆發(fā)出更響亮的笑聲:“爽快!夠意思!必須到位!等著我的‘御駕征召令’啊哈哈哈!”
視頻掛斷。包廂的喧囂光影急速退去。
房間里只剩屏幕的幽光和窗外城市冰冷的呼吸。時光卷走了少年的鋒芒毛躁,沉淀下更厚實溫潤的東西,一種對命運悄然系上、且愈發(fā)珍貴的“緣分之線”的珍視與守護。骨子里的倔、鄭老師手中木尺殘存的皮膚記憶和他最后眼中的期許、邢正方穿透歲月依然喧騰的熱絡(luò)、對陳東陽歸航的清晰盼望……這一切都融入奔流的血液,化作每一次有力的心跳,凝聚成無聲卻可抵御風浪的強大力量。歲月、反叛、守護、成長與刻骨的理解,共同編織成這條無比堅韌的生命之線,將我們?nèi)死卫螤恳缤炜障逻b遙相望、姿態(tài)各異的風箏,縱經(jīng)歷各自的風浪飄搖,亦能于喧囂塵世清晰感知彼此的呼吸與光芒。
這,便是我們各自的生命“擺線”——以獨特堅韌的姿態(tài)劃過屬于自己的天空,在萬千變化的軌跡里,最終,總指向那個牽系著青春熱血與生命初心的永恒原點。無論被時代季風吹向何方,無論航線如何曲折延展、相隔萬里,那根線,從未真正斷過。
后來
光陰荏苒,再后來,陳東陽如遠航歸來的船,也回到了故國錨地。他進入了家族企業(yè)的核心版圖,執(zhí)掌起龐大的國際業(yè)務(wù)板塊。當年在異國寒風中運籌帷幄的風箏,似乎終于順應(yīng)了那根牽引在宗族根基上的、更粗壯也更穩(wěn)健的絲線,回歸了它本就牢固的坐標。他的航線變得更加壯闊,根基也更為深沉。
邢正方這向來四海飄蕩的風箏,竟也漸漸斂了呼嘯的風聲。他在一場策劃活動中,邂逅了一位氣質(zhì)卓然的“白富美”。這場相遇仿佛一陣恰到好處的風,讓原本軌跡跳脫的風箏,找到了愿意為之落地的港灣。他迎娶佳人,婚后的生活,雖有柴米油鹽的瑣碎,卻也蒸騰著人間煙火的安穩(wěn)與暖意。他依然快樂,只是快樂的底色里添了幾分責任和踏實的重量,那根風箏線,纏在了妻兒家庭的溫情燈柱上,五彩依然,卻不再是無根浮萍。
而我呢?仍在繼續(xù)我的飄。電子技術(shù)的海洋依然深邃,每一次芯片流片成功的微光,仍是牽引我前行的引力源之一。只是相比從前,我筆下流出的時間更多了些。那些深夜敲下的文字,不再僅僅是技術(shù)日志或項目報告,更添了些對生活的描摹、技術(shù)的解構(gòu)、人性的幽微探尋。博客上的碎片連綴成更長的心跡軌跡。它像一根隱秘的第二根線,讓那只在代碼維度中飛舞的風箏,多了一重表達的維度,也多了一個讓靈魂得以喘息、自在盤旋的維度。技術(shù)線的刻度依舊精準,心靈線卻得以在更寬闊的疆域里漫游。邢正方偶爾打來的電話,除了插科打諢,說得最多的就是:“老鐵啊,30歲了,該飄也得找塊好地落落啊!該成個家了!”他的關(guān)心像一陣熟悉的暖風,吹動著我的線軸。
歲月無聲,線猶在,箏未停。
風箏的線,形態(tài)萬方:
它可以是老鄭當年憂心忡忡的凝視,試圖系住的不馴;它可以是少年胸口那團不滅的反叛之火,自我燃燒的軌跡;它可以是然然年少時澄澈綿長的情絲,如春水脈脈;它可以是邢正方那看似不著調(diào)、卻總能將人心粘合的爽朗笑聲,如七彩的絲縷;它可以是陳東陽錨定航程的韁繩,沉穩(wěn)堅韌;它可以是深夜電腦屏幕前一行行冷靜的代碼指令,精確的引力坐標;它可以是博客上游走的方塊字,無聲的呼告與傾訴;它更是三人之間,無論相隔多遠、多久未見,只需一個名字響起,便能瞬間接通脈搏共振的、無形的生命回響。這根“擺線”,早已超越了簡單的物理或精神束縛的象征,它變成了生命歷程本身。我們掙扎、反叛、尋找、確定、改變、堅守,每一個選擇和轉(zhuǎn)折都在描摹著獨一無二的軌跡,每一次“飄”的姿態(tài)與最終的選擇,都是對“自由”最深切的詮釋與印證——真正的自由,不在于絕對的“無線”,而在于清晰地辨識并握緊屬于你自己的那根生命之線,并在它指引的天空下,找到最舒展的姿態(tài),迎風,亦能心安。這便是命運贈予我們的、獨一無二的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