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在出租屋的衣柜深處翻到一個鐵盒子。褪色的紅綢布裹著幅畫,八歲的筆觸歪歪扭扭:四個火柴人站在太陽下,穿紅裙子的我舉著氣球,旁邊的小不點卻畫成了模糊的墨團(tuán)。《被偷走的夏天》
我八歲那年的夏天,冰箱里永遠(yuǎn)有喝不完的草莓酸奶。
媽媽會把涼毛巾敷在我額頭上,聽我嘰嘰喳喳講幼兒園里的事,哪怕我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大壯搶了我的積木”。爸爸下班回來,公文包還沒放下,就會被我拽著去樓下捉螢火蟲,他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在路燈下晃出長長的身影
妹妹出生那天,是個飄著雪的冬天,我想去看看那個會陪我玩的小天使,卻看見爸爸正彎腰給媽媽削蘋果,媽媽的眼睛盯著小床里那個皺巴巴的小東西,連我喊“媽媽”都沒聽見。
從那天起,草莓酸奶消失了。
冰箱里塞滿了妹妹的奶粉和輔食,媽媽的手永遠(yuǎn)在洗妹妹的小衣服,或者抱著妹妹輕輕搖。我湊過去,想讓她像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她卻會說:“別鬧,妹妹剛睡著。”
爸爸也變了。他不再帶我去捉螢火蟲,甚至很少回家吃晚飯。有次他難得早歸,我舉著畫了好久的全家福跑過去,畫上有我,有爸爸,有媽媽,還有那個皺巴巴的小不點。他匆匆掃了一眼,摸了摸我的頭,說:“真棒,爸爸先去看妹妹醒了沒。”
那幅畫,后來被我藏在了衣柜最下面。
妹妹學(xué)會走路后,成了家里的小霸王。她搶我的漫畫書,撕我的作業(yè)本,甚至在我最喜歡的玩偶臉上畫了個小胡子。我氣哭了,想搶回來,卻被媽媽拉住:“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呀。”
“可她弄壞了我的玩具!”我喊得嗓子都啞了。
媽媽卻嘆了口氣:“妹妹還小,不懂事。你以前也這樣,媽媽都沒怪你。”
我愣在原地。原來我以前也這樣嗎?可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時候媽媽會把我抱起來,擦掉我的眼淚,告訴我“沒關(guān)系,我們再買一個”。
今年夏天,我在樓下看見別的小朋友被爸爸舉過頭頂,笑得咯咯響。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我突然想起八歲那年的夏天,爸爸也是這樣舉著我,說我是他的小太陽。
回家時,聽見媽媽在廚房跟爸爸說:“明天帶妹妹去拍周歲照,順便……也給姐姐拍幾張吧,她好像很久沒拍過照片了。”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見爸爸停下手里的活,愣了愣,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還是那個飄著草莓味的夏天,媽媽在給我講故事,爸爸在給我削鉛筆,而那個皺巴巴的小不點,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抓著我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姐姐。”
妹妹滿月那天,家里的電視永遠(yuǎn)停在少兒頻道。媽媽抱著襁褓在沙發(fā)上打盹,我舉著遙控器想換《動畫城》,爸爸突然按住我的手:“噓,妹妹怕吵。”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的喜歡會變成“吵鬧”。
以前媽媽織毛衣,線團(tuán)總繞在我手腕上,織錯了就笑說“是寶寶搗亂”。可現(xiàn)在她坐在搖椅上,針腳在妹妹的小襪子上翻飛,我湊過去想幫忙繞線,她卻把線團(tuán)往旁邊挪了挪:“別碰,妹妹皮膚嫩,沾了灰要過敏的。”
三年級的家長會,我攥著滿分的數(shù)學(xué)試卷在教室門口等。別的同學(xué)被爸媽摟著肩膀問東問西,我看見媽媽抱著妹妹從走廊盡頭跑過,鬢角的碎發(fā)沾著汗:“寶寶餓了,媽媽得先帶她回家喂奶。”她甚至沒看清我舉著的試卷,就像沒看清我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妹妹三歲那年摔碎了我攢了半年的玻璃彈珠。我蹲在地上撿碎片,手指被劃出血,她卻舉著空罐子咯咯笑。媽媽沖過來先抱走妹妹,查看她有沒有被碎片扎到,回頭看見我的血手,只皺了皺眉:“多大了還玩這個?讓著點妹妹怎么了?”
那天我把碎彈珠埋在樓下的梧桐樹下,像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
從那以后,我學(xué)會了把喜歡的東西藏起來:漫畫書鎖進(jìn)抽屜,玩偶塞進(jìn)衣柜頂,連削鉛筆都躲在陽臺。有次妹妹哭鬧著要我的兔子書包,媽媽來問我要,我盯著書包上磨掉的耳朵,突然說:“給她吧。”
媽媽愣了愣,第一次夸我:“這才是懂事的姐姐。”
可她沒看見,我轉(zhuǎn)身時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懂事就像給心裹了層硬殼,別人覺得安全,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多軟,多容易疼。
高考結(jié)束那天,我拿著重點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回家,正撞見爸媽在給妹妹拆生日蛋糕。十八根蠟燭映著妹妹興奮的臉,媽媽笑著說:“我們家小公主又長大一歲啦。”
沒人問我考得怎么樣。
直到深夜,爸爸敲開我房門,把一個紅包放在桌上:“知道你辛苦,這錢拿去買新手機(jī)。”我沒接,他又說,“你小時候總吵著要帶天線的那種,現(xiàn)在都出智能手機(jī)了……”
我突然笑了:“爸,我早就不喜歡帶天線的手機(jī)了。”就像我早就不稀罕在家長會被表揚,不想要遲來的彈珠補(bǔ)償,更不需要在二十歲這年,才聽見他說“其實爸爸一直為你驕傲”。
大學(xué)四年我很少回家。每次視頻,媽媽總說“妹妹又考了全班第一”“妹妹學(xué)會彈鋼琴了”,末了才問一句“你錢夠不夠用”。我看著屏幕里妹妹依偎在媽媽懷里撒嬌,突然明白,有些位置空了太久,就再也填不上了。
上個月回家收拾舊物,媽媽在廚房燉我小時候愛喝的排骨湯,妹妹在客廳練鋼琴,彈的是我當(dāng)年被迫讓給她的琴。爸爸突然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個相框:“找著你小時候那幅全家福了,藏在衣柜最下面……”
畫里的墨團(tuán)被人用彩筆補(bǔ)成了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旁邊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字:“姐姐,對不起。”是妹妹的筆跡。
媽媽端著湯出來,看見畫突然紅了眼:“其實你妹妹總問,姐姐為什么不回家。有次她偷聽到我跟你爸說,當(dāng)年沒好好陪你,心里一直難受……”
我望著窗外,陽光落在妹妹練琴的背影上,像極了小時候的我。原來那些被忽略的瞬間,爸媽不是沒看見,只是被生活的瑣碎蒙了眼;原來妹妹不是天生的小霸王,只是在我筑起的高墻外,笨拙地想靠近。
鐵盒子里的畫被我重新掛在墻上。現(xiàn)在看來,那四個火柴人站在太陽下,其實離得很近。就像這個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終于在時光里,找到了屬于每個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