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殿內,冰蓮虛影的余韻尚未散盡。萬載玄冰道碑頂端的“甲上”二字依舊熠熠生輝,如同懸于眾人心頭的寒月,映照著殿內一張張震驚、復雜乃至隱帶嫉恨的面孔。
凌仙寒緩緩起身,冰魄雙眸掃過,無波無瀾,唯余一片深潭般的沉寂。悟性超絕又如何?叩仙門四關,道道皆天塹。
“悟性關,甲上。”冷峻執事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凌仙寒,隨我來?!?/p>
殿宇深處,一道暗門無聲滑開,森寒之氣撲面而來,遠比殿內更甚。
凌仙寒跟隨執事穿過一條幽長的冰晶廊道,寒氣在腳下凝結成細碎的霜花,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廊道盡頭豁然開朗——一方百丈見方的巨大寒池,如同鑲嵌在峰頂的墨玉,闖入視野。
玄冰鑒骨池!
池水漆黑如墨,深邃不見其底。水面并非平靜,而是凝結著層層疊疊、形態各異、如同萬年冰川碎片的奇異冰晶,散發著足以凍結靈魂的極致寒意。
僅僅是靠近池畔,那無孔不入的寒氣便穿透衣物,直刺骨髓,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實質的冰墻。
池中央,一座三尺方圓的剔透玉臺孤懸,通體由一種溫潤的暖玉構成,在周遭漆黑冰寒的池水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透著一股奇異的穩固感。
“褪去外衣,入池登臺?!崩渚淌碌穆曇粼诔嘏匣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玄冰鑒骨,直溯本源。玉臺為基,萬載寒髓為引,滌蕩凡塵,照見根骨。能承其寒,方顯其質。一炷香為限,玉臺自生玄鑒,評定等級?!?/p>
褪衣?凌仙寒冰魄雙眸微凝。在這肅殺森嚴之地,眾目睽睽之下…然規矩如此,不容置喙。她心念電轉,寒玉體流轉,肌膚表面泛起一層極淡的、肉眼難辨的冰玉光澤。
她沉默地解開灰布雜役服外袍,露出內里同樣洗得發白、但相對完整的單薄中衣?,摪兹缬竦募∧w在幽暗光線下流轉著溫潤光澤,清冷之氣愈盛,竟無半分旖旎,反襯得她如冰雕玉琢的神像。
無視周遭或探究、或訝異的目光,凌仙寒赤足踏向那漆黑如墨、凝結著萬載寒冰的池水!
足尖觸及水面的剎那——
“嘶——!”
一股難以想象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極致冰寒,如同億萬根淬了劇毒的冰針,瞬間穿透足底涌泉穴,狠狠扎入!
這寒意不同于霜階的刺骨,也異于寒潭的蝕魂,它帶著一種古老、沉重、仿佛能凍結時光的意志,無視了寒玉體的表層防御,直指骨髓深處,那剛剛洗練完成、尚未徹底穩固的根骨本源!
劇痛!比洗髓時更甚!那是生命根基被強行窺探、被萬載寒髓沖刷、被冰冷法則審判的痛楚!
凌仙寒身形劇顫,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唇瓣被死死咬住,滲出暗紅冰晶。她強提一口寒玉氣,運轉《寒玉訣》,冰花印記在胸口灼燙搏動,竭力梳理那狂暴入侵的寒髓之力,護持著識海不被凍結。
一步,兩步……
每一步落下,都如同踏在燒紅的刀山之上。漆黑冰冷的池水漫過腳踝、小腿、膝彎……寒氣瘋狂上涌,所過之處,血脈幾乎凝固,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單薄的中衣瞬間被浸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卻異常堅韌的輪廓,又被池水恐怖的低溫凍結成冰殼。烏黑的長發垂落肩頭,發梢瞬間凝結出細小的黑色冰棱。
當她終于踏上池中央那座暖玉臺時,整個人已如同剛從萬載冰棺中撈起,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黑色玄冰,氣息微弱,搖搖欲墜。暖玉臺傳來一絲溫潤之意,卻如同杯水車薪,瞬間被周遭磅礴的玄冰寒髓壓制、吞噬。
“嗡——!”
玉臺之上,繁復玄奧的符文次第亮起!整座玄冰鑒骨池仿佛被徹底激活!
漆黑如墨的池水瘋狂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萬年寒髓碎片被漩渦卷起,化作一道道漆黑粘稠、散發著死寂寒意的水流,如同活物般纏繞而上,瞬間將玉臺上的凌仙寒徹底包裹!
痛!深入骨髓、凍結靈魂的痛!
凌仙寒感覺自己仿佛被投入了天地初開時的寒冰煉獄。那漆黑的寒髓水流,無孔不入地鉆入她的毛孔,滲透她的血肉,沖刷她的骨骼!每一個細胞都在哀鳴,每一寸骨髓都在被強行“清洗”、“審視”!
寒玉體自發流轉的瑩白光澤在漆黑寒髓的包裹下劇烈閃爍,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抵御著這源自本源的侵蝕。冰花印記更是灼燙如烙鐵,持續輸出溫潤之力,護持著她最后一點清明,維系著《寒玉訣》那艱難運轉的微弱周天。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池畔,冷峻執事與數名外門執事凝神觀望。他們的目光穿透那翻涌的漆黑寒髓,落在玉臺上那被包裹的、微微顫抖的身影上。
“寒玉道體…果然不凡?!币幻毎l皆白的老執事低語,眼中帶著審視,“竟能在萬載寒髓沖刷下,維持道體本源不散,功法運轉不息。此等意志,已遠超尋常蛻凡一重?!?/p>
“意志再強,根骨乃先天所定?!崩渚淌旅鏌o表情,聲音低沉,“寒玉體可淬煉提升,然其根基…看那寒髓侵蝕的深度與道體抵抗的烈度…其本源根骨,恐怕…”他未盡之言,眾人皆明。
凌仙寒體表那層瑩白光澤雖頑強,但在漆黑寒髓的包裹侵蝕下,顯得異常稀薄,遠不如那些根骨上佳者進入此池時,周身寶光流轉、寒髓難近的景象。顯然,她的根骨本源,在寒玉體之下,依舊是拖累。
“可惜了那甲上的悟性…”另一執事微微搖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玉臺之上,凌仙寒五感幾近封閉,唯有那刺骨的冰寒與撕裂靈魂的痛楚清晰無比。她能“感覺”到,那萬載寒髓如同最冷酷的刻刀,正在她的骨髓深處“銘刻”著什么。
每一次沖刷,都帶來更深的痛苦,也將她根骨最深處、寒玉體也無法徹底掩蓋的“濁劣”本質,一絲絲地暴露出來。那是先天不足的印記,是灰谷村饑寒交迫、毒素侵蝕留下的、刻在生命源頭的烙??!
不甘!不屈!
冰花印記的搏動陡然加??!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更加冰冷純粹的意志轟然爆發!
她不再僅僅是被動抵抗那沖刷的痛楚,而是主動運轉《寒玉訣》,以自身意志為引,強行引導一絲侵入體內的萬載寒髓之力,融入那寒玉體的流轉之中!
“給我…煉!”
靈魂深處發出無聲的咆哮!她竟要以這審判自身的酷刑為資糧,在萬載寒髓的沖刷下,強行鞏固、錘煉那剛剛成型的寒玉道體!這是一場豪賭!稍有不慎,便是根骨本源被寒髓徹底凍裂、道體崩毀的下場!
“咦?”池畔,那須發皆白的老執事猛地睜大眼睛,露出一絲驚容,“她…她在引寒髓入體?錘煉道體?!”
冷峻執事古井無波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一絲凝重:“瘋子!萬載寒髓豈是蛻凡境能煉化?稍有不慎,形神俱滅!”
然而,玉臺之上,那包裹凌仙寒的漆黑寒髓水流,竟真的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一絲極淡、卻精純無比的萬載寒髓氣息,被她以莫大意志強行剝離、馴服,艱難地融入周身流轉的寒玉光華之中!
瑩白的光澤在漆黑寒髓的壓制下,非但沒有徹底黯淡,反而如同被千錘百煉的金屬,透出一股更加內斂、更加堅韌的質感!
“咔嚓…”
細微的碎裂聲自她體內傳來,是舊有的、不夠堅韌的寒玉體結構在萬載寒髓的錘煉下崩碎,又在《寒玉訣》與冰花印記的力量下,以更精純的寒玉氣和那一絲萬載寒髓為基,重新凝聚!
這個過程帶來的痛苦,遠超之前百倍!凌仙寒的身體劇烈顫抖,覆蓋體表的黑色玄冰寸寸龜裂,露出底下慘白如紙、卻又隱隱透出玉質光澤的肌膚。七竅之中,滲出縷縷帶著冰晶的血絲,瞬間凍結。
一炷香的時間,終于燃盡。
“嗡——!”
玉臺之上的符文光芒驟然大盛!纏繞包裹著凌仙寒的漆黑寒髓水流如同潮水般轟然退去,重新融入池中!
“噗通!”失去了寒髓水流的支撐,早已力竭的凌仙寒直接從玉臺上跌落,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濺起大片墨玉般的浪花。
她蜷縮著,渾身濕透,單薄的中衣緊貼身體,勾勒出嶙峋的肩胛與脊骨,覆蓋著碎裂的黑色冰殼,狼狽不堪。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晶碎裂的細微聲響,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唯有那雙冰魄雙眸,在蒼白臉頰的映襯下,依舊燃燒著不屈的寒焰,死死盯著玉臺中央。
玉臺中央,暖玉光華流轉。方才符文亮起之處,一面尺許見方、薄如蟬翼的冰晶玉鑒緩緩浮現。玉鑒澄澈透明,內里并無影像,唯有一行古拙的冰藍色篆字,如同冰河深處自然凝結的痕跡,清晰地烙印其上:
根骨:丙中
丙中!中等之列,偏于下等!
這個結果,清晰地映照在玉鑒之上,也映照在池畔所有執事與尚未離去的參試者眼中。
“丙中…果然?!崩渚淌卵壑凶詈笠唤z波瀾斂去,恢復了古井無波。縱然有寒玉體加持,縱然展現出驚世駭俗的意志力,甚至膽大包天地引萬載寒髓煉體,但先天根骨的桎梏,終究如天塹橫亙。丙中,便是鐵律般的裁決。
池畔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與低語。
“甲上的悟性,丙中的根骨?哈!真是絕配!”
“空有悟性又如何?根骨乃修行之基!丙中?外門墊底的命!”
“看她那狼狽樣,沒凍死在池里已是萬幸了…”
凌仙寒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墨玉般的池水倒映著她蒼白的面容和玉鑒上那冰冷的“丙中”二字。池水的寒意依舊刺骨,卻遠不及心頭的冰冷。
丙中…
這個結果,她早有預料,甚至比預想中略好一絲(原以為會是丁等)。
若非寒玉體與冰花印記,若非最后那搏命般的引髓煉體,恐怕連丙中都難保。
然而,當這冰冷的評定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尤其在那“甲上”的輝光之后,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孤寂,依舊如同這池底的萬載寒冰,沉沉壓上心頭。
她緩緩從冰冷的池水中站起,水珠混著碎裂的冰晶從發梢、衣角滾落。每一步都重若千鈞,寒氣深入骨髓。她走過池畔那些或譏諷、或憐憫、或冷漠的目光,如同走過一片冰原。
最終停在冷峻執事面前,微微躬身,聲音因寒冷和虛弱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清冷平穩:
“弟子凌仙寒,根骨關畢。請…示下關?!?/p>
冰魄雙眸抬起,直視執事。那眸底深處,丙中的評定如同烙印,卻未能熄滅那簇寒焰,反而被更深的冰層覆蓋,沉淀為一種近乎死寂的、向死而生的決絕。
叩仙門之路未絕,下一關,實戰搏殺,才是她以血與火撕開這天塹的唯一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