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居室內,炭火半熄,寒意刺骨。
沈知微知道如果再不和崔博士互通信息,她們很可能會因為信息不對稱而錯失良機。
于是她將那個老太監那里得來的殘紙擺在了桌上。
“這是那老太監不久前給我的。”
“或許跟這起案子有關。”
染血的靛藍殘綢攤在案上,旁邊是那張邊緣焦黃的卯殘紙。
崔博士略微驚詫,臉色凝重,指尖蘸水,小心地將殘紙上模糊的墨跡潤開。
“不是墨,是血。”
沈知微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她盯著紙上那抹暗褐。
“滲進了紙里,年深日久。”
崔博士動作一頓,眼中厲色更甚。
她取來宮中常用的幾種墨錠,刮下粉末,調水,用細毫在素絹上臨摹殘紙上的半個字跡。
“卯”字那凌厲的一鉤一撇。
“形似,但神差。”
沈知微搖頭,目光銳利如針。
“這筆鋒,起勢如刀劈斧鑿,收束卻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游移,像是書寫者心緒激蕩,強壓悲憤。”
她指向崔博士的臨摹。
“宮中所用松煙墨,沉穩有余,鋒銳不足,寫不出這種帶著殺伐氣的筆意。”
崔博士放下筆,眉頭緊鎖:“能辨出源頭?”
沈知微拿起那角殘紙,湊近微弱的光線,指尖細細摩挲紙背的紋理和墨跡滲透的痕跡。
“紙是陳年黃麻紙,質地粗厚,非宮中所用,倒像是……”
她沉吟片刻。
“司刑寺或大理寺存檔案卷的用紙,墨帶一絲極淡的硫磺氣,應是摻了丹砂或雄黃,為防蟲蛀。這種配伍,常見于需長期封存的重案卷宗。”
“司刑寺……”
崔博士眼神一凜,霍然起身。
“跟我來!”
司刑檔案庫位于宮城西南角,陰冷潮濕,霉味混合著陳年墨卷的氣息。
看守的是個須發皆白,眼神渾濁的老文書。
崔博士亮出牙牌,語氣不容置疑:“查顯慶元年至顯慶四年,所有涉及乙卯年舊案的復核卷宗目錄。”
老文書顫巍巍捧出一冊厚重的目錄簿。
沈知微的目光飛速掃過泛黃的紙頁。
突然,她指尖停在一行。
永徽六年十月癸巳,王皇后、蕭淑妃廢為庶人案。
復核主筆:司刑寺丞,杜琰。歸檔,顯慶元年三月。
“杜琰……”
崔博士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熟悉感。
沈知微已從老文書指示的架閣深處,抽出一卷蒙塵的厚厚卷宗。
解開系繩,展開。
發脆的紙張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卷首,一行剛勁峻拔、力透紙背的墨字映入眼簾。
《奏為復核廢后庶人王氏、蕭氏案事》
具奏人:司刑寺丞杜琰。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落款的筆跡上。
那杜琰二字的一鉤一撇,起落轉折間那股刀劈斧鑿的力道,那強壓悲憤的游移與袖中那角“卯”殘紙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就是他!”
沈知微聲音微顫,將殘紙與卷宗落款并置。
燈光下,跨越十年的墨痕,在紙魂深處發出無聲的共鳴。
崔博士眼中一把抓過卷宗,迅速翻動。
她要找的是杜琰處理此案后的記錄。
指尖停在卷末附著的司刑寺內部調任存檔上。
顯慶元年五月,司刑寺丞杜琰,遷任刑部郎中。
顯慶二年七月,刑部郎中杜琰,病卒于任,恤典照例。
空氣瞬間凝固。
“顯慶二年病卒?”
崔博士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現在是顯慶五年,他死了三年了?!”
沈知微盯著那冰冷的病卒二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一個死了三年的人,他的筆跡,出現在了一個月前老太監塞給她的,染著血的“卯”殘紙上。
這殘紙,又引向了剛剛發生的徐氏命案。
“死人的筆跡。”
崔博士猛地合上卷宗,厚重的聲響在寂靜的庫房里回蕩。
她盯著沈知微,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一字一頓。
“會復活嗎?”
庫房死寂。
只有塵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飛舞。
看守的老文書似乎被這聲質問驚動,渾濁的老眼茫然地抬了抬,嘟囔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話,又低下頭去。
沈知微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破碎的字眼。
“杜大人,可惜了……那孩子在掖庭洗一輩子衣裳……”
沈知微和崔博士的目光瞬間如電般交匯。
窗外,風雪更急。
司刑寺陳舊的梁木在寒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染血的藍綢、詭異的尸斑、致幻的燐粉、死人的筆跡……
所有線索終于在這一刻,纏繞著十年前那場震動天下的廢后血案,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崔博士的手按在冰冷的卷宗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看向沈知微,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恐懼,更有一絲被拖入無底深淵的決絕。
“掖庭……”
她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潭水,比九洲池深萬倍。”
廢后血案。
那不是普通的宮廷禁忌,那是帝國權力巔峰最不可言說的禁忌。
十年前,王皇后被天后指責殺害她的親生女兒,王皇后驟然被廢,神秘死亡,這件事情早已被層層疊疊的宮闈秘史和刻意遺忘所掩埋。
其間的真相,據說沾染了連鬼神都為之戰栗的污穢。
那是足以讓整個王朝根基動搖,讓所有知情者灰飛煙滅的秘密。
坊間野史,宮人竊語,甚至隱晦地指向一個更加令人膽寒的傳說。
為了鋪就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連襁褓中的骨肉都可能成為冰冷的祭品。
如同當年那個在襁褓中夭折的安定思公主,她的死因,成了無人敢碰觸的禁忌詛咒。
任何與那段往事相關的探查,都無異于伸手去揭帝王心口上那層早已結痂的傷疤。
觸碰者,必遭天譴,禍及九族。
誰也不知道當年血洗整個后宮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和王皇后有關的家族都被清洗了個遍。
天后也是自此正式掌握權柄,成了威震一方的主。
沈知微看向崔博士,她自從得知杜大人的名字之后,眼里的光就淡了些。
“還要查嗎?”
崔博士沉默一會兒。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