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淬了冰渣的刀子,刮過云落山脈裸露的嶙峋石骨,發出嗚嗚咽咽的鬼哭。山坳里,積雪未融盡,枯草倒伏,一片蕭瑟死寂??諝庀”〉米屓诵乜诎l悶,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一道瘦小的身影,正伏在陡峭的崖壁上,像只壁虎般緊貼著冰冷的巖石。
柳寒枝。
十六歲的年紀,身量卻單薄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散了去。粗糙的麻布衣褲洗得發白,打著層層疊疊的補丁,抵御不住山風無孔不入的侵襲。凍得通紅的手指死死摳著巖縫,指尖磨破了皮,滲出的血珠很快凝成暗紅的冰痂。腳上那雙露出腳趾的破草鞋,勉強踩在一塊凸起、濕滑的石棱上,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碎石簌簌滾落的聲響,驚得她心跳如擂鼓。
冷。餓。還有深入骨髓的疲憊。
但她不敢停。崖壁向陽的背風處,一叢稀稀拉拉的“雪里青”頑強地探出灰綠色的葉片。那是鎮上藥鋪高價收購的低階靈草,也是她和阿婆這個冬天活下去的最后指望。幾塊硬邦邦的、摻了麩皮的雜糧餅子,撐不了多久了。
“快了…就快了…”干裂的嘴唇翕動,呼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她小心翼翼地騰出一只手,伸向那抹代表希望的灰綠。冰冷的巖石硌得肋骨生疼,每一次伸長手臂,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在無聲抗議。
指尖終于觸到了堅韌的草葉!一絲微弱的暖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讓她凍僵的心湖泛起一絲漣漪。成了!
喜悅剛剛萌芽,異變陡生!
“嘶——!”
一道碧綠色的細影,快如閃電,從“雪里青”根部的石縫中激射而出!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直撲柳寒枝伸出的手腕!
碧磷線!劇毒無比的低階妖蛇!被靈草吸引的守護者!
恐懼瞬間攥緊了心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驅使下猛地向后一縮!
嗤啦——!
尖銳的蛇牙險之又險地擦過她粗糙的麻布袖口,留下兩道焦黑的劃痕,毒液腐蝕布料的刺鼻氣味直沖鼻腔。巨大的后仰力讓她本就岌岌可危的立足點徹底崩碎!
“啊——!”
失重的感覺如同深淵巨口將她吞噬。天旋地轉,嶙峋的巖石、灰白的天空在眼前瘋狂顛倒、旋轉。風聲在耳邊尖嘯,灌滿了口鼻,窒息感洶涌而來。完了!這個念頭冰冷而絕望地砸進腦海,比刮骨的山風更刺人。
砰!噗嗤!
沒有預想中粉身碎骨的劇痛,身體重重砸進下方厚厚的、尚未完全凍實的積雪堆里。巨大的沖擊力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喉頭涌上一股腥甜。冰冷的雪沫爭先恐后地灌入脖頸、袖口,激得她一個哆嗦,意識短暫地模糊了一瞬。
沒死?還活著?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掙扎著,像條離水的魚,手腳并用地從雪窩里往外爬。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鈍痛,骨頭仿佛散了架。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單薄的衣物,寒意如跗骨之蛆,迅速抽走殘存的體溫,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
終于,她狼狽不堪地滾出了雪堆,癱在冰冷的亂石地上,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和冰雪的寒氣。
碧磷線沒追下來?她驚魂未定地抬頭望向那處陡崖,只有呼嘯的風聲。那畜生大概只守著它的靈草。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潮水般涌來,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靈草沒采到,唯一的破棉襖徹底濕透,緊緊裹在身上,像一層沉重的冰殼。手腳凍得麻木,幾乎失去知覺。更糟的是,腳踝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剛才摔下來時扭到了。
“咳咳…”她蜷縮起來,試圖留住一點可憐的熱氣。視線掃過周圍,一片荒蕪。遠處,云落山脈的主峰——落霞峰,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若隱若現。今天,是落霞峰上清虛劍派十年一度開山門、廣收門徒的日子。
測靈臺。仙緣。
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冰冷的心上,隨即又化作更深的寒意。
三天前,她也曾懷揣著微末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隨著洶涌的人流,擠上了落霞峰。山道漫長,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年齡各異、眼神熱切的人。衣衫襤褸如她者,錦衣華服者,皆懷揣著一個共同的、熾熱的夢——仙緣。
測靈臺,一方巨大的、溫潤如玉的白石平臺,矗立在山門廣場中央,被清虛劍派那些身著飄逸道袍、神色淡漠的仙師們環繞著。只需將手放上去,那石頭便會亮起光芒,昭示靈根資質。赤為火,青為木,藍為水,黃為土,金為銳金,光芒越盛,靈根越純。
一個接一個。
“金火雙靈根!上佳資質!入內門!”仙師的聲音帶著一絲難得的贊許,引來一片羨慕的驚呼。那是個衣著光鮮的少年,臉上瞬間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水土木三靈根,中平,可入外門雜役院。”聲音平淡無波。
“四靈根駁雜,下下等,無緣。”冰冷的宣判,毫不留情。被判定者瞬間面如死灰,癱軟在地,隨即被面無表情的執事弟子拖走。
輪到柳寒枝了。
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伸出那只布滿凍瘡和老繭、臟兮兮的手,帶著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顫抖著,輕輕按在了冰涼的測靈臺上。
一息,兩息,三息……
死寂。
白玉般的測靈臺,毫無反應。沒有一絲光,沒有一絲漣漪。光滑的石面清晰地倒映出她那張因為營養不良而過分瘦削、此刻寫滿驚惶與絕望的臉。
周圍的目光瞬間變了。之前的審視、好奇,頃刻間被毫不掩飾的鄙夷、嘲弄和幸災樂禍取代。
“嘖,凡骨!徹徹底底的凡骨!”
“廢靈根都算不上,一絲靈氣都引不動,真是罕見!”
“白占個位置,晦氣!”
“滾開吧,別擋著后面的人!”
冰冷的議論,如同淬毒的冰錐,一根根扎進她的耳朵,刺穿那點可憐的希冀。負責主持的仙師甚至懶得看她一眼,直接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礙眼的塵埃。
執事弟子上前一步,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驅趕:“無靈根者,速速下山!”
沒有解釋,沒有憐憫。在絕對的資質面前,凡人的掙扎和生命,輕如鴻毛。
她是怎么下的山?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刺骨的寒風似乎比山坳里的更冷,只記得無數道目光像鞭子一樣抽在身上,只記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掉的聲音,空洞而絕望。
“呵…”一聲短促、沙啞、帶著濃濃自嘲的笑,從柳寒枝凍得發紫的唇間逸出。仙緣?那是云端之上的縹緲幻夢。而她,是泥濘里連草芥都不如的存在。能活著,熬過這個冬天,已是奢望。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冰冷的亂石地上,望著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饑餓的絞痛再次襲來,比腳踝的扭傷更清晰,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
必須動起來。在這里躺著,只有凍死一條路。
她咬著牙,用凍僵的手臂支撐起身體,試圖坐起。每一次用力,腳踝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濕透的棉襖貼在身上,沉甸甸、冷冰冰,像一副為她量身定做的寒冰棺槨。
就在她掙扎著要撐起上半身時,左手無名指的指根處,突然傳來一陣微弱卻極其清晰的灼熱感!
那感覺來得突兀,像被一根燒紅的細針輕輕扎了一下,瞬間驅散了那一小片皮膚的麻木和冰冷。
什么?
柳寒枝動作一僵,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她的左手因為剛才攀爬和摔落,沾滿了污泥和雪水,凍得通紅發腫。唯獨無名指指根處,似乎……干凈一些?那里纏繞著一圈不起眼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暗褐色細繩——那是她娘臨終前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一枚用破布條纏死的、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古銅戒指。
阿娘當時燒得迷迷糊糊,枯槁的手死死抓著她的指頭,把這枚纏得嚴嚴實實的戒指套上去,氣息微弱地反復念叨:“枝兒…戴著…別摘…娘…娘留不住你了…戴著它…好好活…”
她一直戴著。不是因為指望這破銅爛鐵能值錢,而是因為這是阿娘留下的最后一點念想,是她在世上僅存的、與血脈相連的微溫。布條早就被歲月和汗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緊緊裹著里面的戒指,從未打開過。
此刻,那被布條包裹的地方,正透出一股微弱卻持續的熱量!隔著厚厚的、骯臟的布條,那熱量固執地烙印在她的皮膚上,甚至…似乎…在極其輕微地搏動?像一顆沉睡已久的心臟,在冰冷的絕境中,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喚醒了一瞬。
是凍僵的錯覺嗎?
她屏住呼吸,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右手,顫抖著、極其小心地碰了碰無名指根那處灼熱的位置。
不是錯覺!那溫熱感如此真實!甚至在她指尖觸碰的剎那,那搏動感似乎……清晰了一點點?一股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暖流,順著那接觸點,極其緩慢地、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般,滲入了她冰封僵死的指尖脈絡。
那感覺稍縱即逝,仿佛只是垂死之際的幻覺。
柳寒枝的心,卻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溫熱,狠狠揪緊了。冰冷的絕望深淵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